把瑞吉娜带进历史
作者 王齐
发表于 2024年4月

一八三七年五月八日,二十四岁的克尔凯郭尔前往神学家友人彼得·若尔丹(Peter RØrdam)家做客。若尔丹一八二九年获得神学博士学位,在青年时代的一则日记当中(J J : 405),克尔凯郭尔将其描绘为“满怀希望的、孩子气的人”。二人气质相差甚远,最终因对格伦德威的不同态度而决裂。克尔凯郭尔之所以在那段时间热衷于拜访若尔丹,当跟他迷恋这家漂亮而有头脑的二十二岁的波莱特有关。在哥本哈根的五月天,克尔凯郭尔第一次遇到了同为访客的年仅十五岁的瑞吉娜(一八二二至一九0四),她后来回忆说对克尔凯郭尔“滔滔不绝”的谈话印象强烈。日记中“去若尔丹那里和波莱特谈话”的句子在一八六九年出版时被编者删去,因此当瑞吉娜读到“那带着炽热的剑的天使(正如我所应得的那样)置身于我和每一颗无辜的少女心灵之间”的句子时,一定认为这是克尔凯郭尔对她的迷恋的开端,而事实并非如此。直到一八三九年二月二日,克尔凯郭尔的日记中才出现了“你,我心灵的女主人(Regina)”的字样,Regina 是他后来加上的,这正是瑞吉娜的丹麦名字Regine 的拉丁语形式。日记结尾处克尔凯郭尔表示“愿意抛开一切,以便变得足够轻盈来跟随你”。在经历了父亲一八三八年的离世和随后的发奋读书后,克尔凯郭尔于一八四0年九月八日向刚上完钢琴课的瑞吉娜求婚;一八四一年八月十一日,克尔凯郭尔向瑞吉娜退还了订婚戒指并附上一封告别信,后者后来被收入《人生道路诸阶段》的“有罪,还是无罪”之中。经过瑞吉娜无效的抗争,婚约最终于一八四一年十月十二日解除,瑞吉娜几乎一夜白头。十月二十五日克尔凯郭尔前往柏林并在那里住了四个多月。一八四二年三月六日克尔凯郭尔返回哥本哈根时,随身携带了《非此即彼》的大部分手稿,他后面的故事就进入历史为人熟知了。

不幸的婚约事件是克尔凯郭尔成长为作家、哲学家和宗教思想家的直接动因,这样说绝非夸大其辞,因为克尔凯郭尔在离开瑞吉娜的日子里反复在日记或信件中强调,他的著述是为父亲和瑞吉娜而作,他与瑞吉娜在永恒中相爱,瑞吉娜将随着他进入历史。克尔凯郭尔与瑞吉娜的恋爱史虽短,但其深度和力度足以使他们并肩于阿伯拉尔和爱洛依丝、但丁和贝阿特丽丝、罗密欧和朱丽叶,瑞吉娜值得拥有一部传记。哥本哈根大学神学系“克尔凯郭尔研究中心”现任主任尤金姆·加尔夫继二000年出版《克尔凯郭尔传》之后,于二0一三年出版了《瑞吉娜之谜:一部关于克尔凯郭尔的未婚妻和施莱格尔的妻子的传记》。尤金姆深知克尔凯郭尔是“间接沟通”的大师,其写作往往有意模糊想象与实在之间的边界,他笔下的“我的瑞吉娜”“我们自己的小瑞吉娜”或“我们亲爱的小瑞吉娜”几乎可以被看作介于虚构的文学人物与实在的爱恋对象之间的人物。因此在这部以瑞吉娜为主角的传记中,尤金姆致力于描绘出一个活生生的瑞吉娜的形象,讲述这位带着与克尔凯郭尔持续一年多的恋爱史并且在其逝世后又生活了四十九年的十九世纪丹麦女性的生活故事。在这个过程中,对克尔凯郭尔的《重复》和《非此即彼》,尤金姆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比《克尔凯郭尔传》更细腻而隐微的解读方式。

瑞吉娜一八二二年出生于哥本哈根的高级公务员家庭,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她的丈夫施莱格尔曾是她的家庭教师),会弹钢琴(克尔凯郭尔曾送过她一个乐谱架),会画画(克尔凯郭尔的礼物中有一台高级的“绘画仪”),尤金姆费心找到并在传记中配上了一幅不知瑞吉娜何时完成的静物油画,认为她的才华和自信都是无可置疑的。克尔凯郭尔时代已有女性在文艺界施展才华,典型的有丹麦“黄金时代”思想文化界的权威海贝尔的母亲和他身为皇家剧院名演员的夫人,克尔凯郭尔评论过前者以托玛西娜的笔名发表的小说《两个时代》,讨论过“女演员的危机”。相比之下,瑞吉娜的才华更多局限在家庭范围之内,她的故事也不可避免地与克尔凯郭尔的叙事联系在一起。一八九六年施莱格尔去世,瑞吉娜向外界敞开了心扉,留下了从她这一面讲述的婚约始末。不过真正促使尤金姆写作此书的是一个天赐良机。一九九六年夏末,尤金姆到丹麦的洛兰岛为中学生和公众做一场关于克尔凯郭尔的讲座,讲座结束后大家一起喝咖啡聊天,与瑞吉娜最亲密的姐姐考尔讷丽娅的孙女主动询问尤金姆,是否对瑞吉娜一八五五至一八六0年在西印度群岛期间与自己的奶奶相互往来的一百多封书信感兴趣,这些信件使瑞吉娜的生活故事独立于克尔凯郭尔的叙事成为可能。

在随后的写作中,尤金姆首先用《非此即彼》的假名作者“胜利的隐士”讲述从书桌中意外发现佚名文稿的笔法描绘了这些信件。在完成“前言”的常规任务后,他又采用了《畏惧与颤栗》中“心境”(Stemning)的标题,把目光和时间线拉回到克尔凯郭尔与瑞吉娜生活的时代,为瑞吉娜的故事做好了“情感基调”的铺垫——“基调”是丹麦语Stemning 的另一个含义。在《畏惧与颤栗》的“心境”中,假名作者用了四个片断,为《创世记》中亚伯拉罕献祭以撒的故事增补了心理和情感的描写,相当于从四个不同的角度为亚伯拉罕故事奠定了可能的“情感基调”。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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