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容与不包容
作者 韩毓海
发表于 2024年4月

我认识卢周来三十多年了。他的书中收入了一篇《与一位人文学者谈“科斯定理”》,其中讲到张广天的戏《红星美女》,文章是二00一年发表的。想来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周来在他宿舍门口的小饭馆请张广天和我吃饭,犹记得广天抽着烟,抱着吉他低声吟唱:“黄河之水清澈见底,泰山磐石巍然屹立,青铜的光华渐渐消褪,圣人孔子悄然来临。江山万里换了几家,暮鼓晨钟埋进鲜花,佳人如玉洁白无瑕,圣人孔子悄然来啦。”这情景,就好像是昨天一样。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彼时周来每月的津贴只够吃几顿卤煮火烧,广天则和我一样穷,穷得好像只有一件衣服似的。但那时人很精神,穷得只有精神,后来广天富了起来,成了他自己曾经反对的有产者。人胖得团团圆圆, 模样摇身一变, 形象大变,如同当年的钱玄同。钱玄同的名言是人过四十该枪毙, 而如今,我们都五十开外了,说起当年抱着吉他卖唱的事情,就得恭维广天是李延年了。

必须承认,我们都生活在好时代。好时代的人,思想想偏激也偏激不到哪里去,行为想极端也不太有历史条件,周来就是好时代造就的这样的写作者。他思想深刻而不偏激,立场既不左也不右,他把自己二十多年来的旧作结集为两本书,一曰《致广大而尽精微》,一曰《极高明而道中庸》,这标题,好像就是为他自己乃至时代画像。

周来是安庆人,算是北大文科老学长陈独秀的乡亲。安徽这地方不南不北,介乎中庸,安徽人大都性格温和,绝不偏激。人们说陈独秀偏激,其实是为表面所蒙蔽,老陈只是在五四时期偏激了几年,如果看他的一生,特别是他的晚年,就知道他总是批评自己当年的学生们太偏激,总是后悔当年的北大太偏激,而他早年的那点偏激,都被他晚年加倍找补回来了。所以,看一个人,要看几十年,否则就难得全面。

“丈夫只手把吴钩,义气高于百丈楼。”李鸿章的词写出了安徽人的霸气,李鸿章搞了淮军,办了洋务,如今天津话,受皖方言影响,就是因为北洋驻扎在天津。不过,李鸿章这一辈子,也可以说什么都没办成,到了竟还顶着个卖国的帽子。我以为,这其中,除了时代的原因,历史的原因之外,当然也有他性格的原因,李鸿章的性格,如果用鲁迅的话来说就是“看事太细, 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而安徽的性格,我以为其实就是这样的性格,当处在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这样的性格, 恰因为细致、深刻,也恰因为“致广大而尽精微”,所以就“即多疑虑”,因此,也就自然选择“极高明而道中庸”。

宰相合肥天下瘦,人人说李中堂在波诡云谲里左右逢源,但不知李文忠那心里,却是人比黄花还要瘦。在如此大变局里,他不中庸还能怎么办?周来的性格,其实也是这种安徽性格。

大时代造就大时代的性格,这个性格就是包容, 有容乃大。历史证明,处在这样的时代,不想孔雀东南飞,更不忍自挂东南枝,你不包容也不行。大而言之,因为这个时代是改革的时代,改革的性格就是承认多元化,尊重差异性,时代造就命运,这种性格为改革的时代所造就。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4年4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