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的内与外
作者 左亦鲁
发表于 2024年4月

“你应该去哥廷根。”尼尔斯·玻尔对在剑桥过得并不开心的奥本海默说。当得知奥本海默的数学“对于他想成为的物理学家来说还不够好”时,玻尔告诉奥本海默:“代数就像乐谱。关键不是能否读出音乐, 而是你能否听到音乐。罗伯特,你听得到音乐吗?”接下来,诺兰用一段非常精彩的镜头不仅告诉我们奥本海默的确“听得到音乐”,更呈现出奥本海默在哥廷根“听到”了什么:除了量子物理,还包括毕加索《双手交叉坐着的女人》为代表的现代艺术、艾略特的《荒原》以及真正的音乐——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

奥本海默追思会选择的音乐——《安魂圣歌》(RequiemCant icle )——同样来自斯特拉文斯基。出席追思会的除了科学家和政界名流,还有作家纳博科夫的表兄弟作曲家尼古拉斯·纳博科夫和舞蹈家、编舞大师、纽约城市芭蕾舞团创始人乔治·巴兰钦。前者是斯特拉文斯基的好友,后者则把大量斯特拉文斯基作品改编为芭蕾,直到今天仍然是纽约城市芭蕾舞团的保留节目。

不管是理解奥本海默还是《奥本海默》,斯特拉文斯基音乐中的失序和冲突都不失为一种提示。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描写中国原子弹研发的电影《横空出世》中,无论是配乐使用的德沃夏克还是主角陆光达爱听的歌剧,更多体现了秩序和稳定。音乐事关审美,同样反映了电影中外部世界和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基调与构造。

一、内篇:反思与听证

奥本海默的世界为什么“斯特拉文斯基化”了?或者说,奥本海默究竟经历了哪些痛苦、挣扎和冲突?罗伯特·麦基在《故事》中曾说:“最优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性格真相,而且还在其讲述过程中展现人物内在本性中的弧光或变化。”人物的经历和成长同样是“弧光”的来源。要想呈现奥本海默的“弧光”,有三段经历可供选择:一是曼哈顿工程本身,二是投下原子弹后奥本海默的反思,三是一九五四年格雷委员会的听证。

一般而言,聚焦曼哈顿工程是最常见的选择。作为这种级别和体量的项目,其间肯定会有无数困难、失败与绝望,这些都为人物的变化和成长提供了绝佳素材。但诺兰并没有主要依靠曼哈顿工程来搭建《奥本海默》的张力。不少评论半开玩笑说,本以为奥本海默是疯狂的天才,却没想到是一个情绪稳定的项目经理。这种调侃恰恰从侧面反映出,诺兰并不打算用奥本海默担任“项目经理”的曼哈顿工程制造紧张和冲突。因此,产生弧光的任务只能交给另外两个选择:后原子弹时期的反思和格雷听证会。

首先看反思这条线。诺兰的确花了一定篇幅去展现奥本海默的反思。但片中最早对原子弹正义性提出质疑的却不是奥本海默,而是伊西多·拉比。在为曼哈顿工程招募科学家时,拉比表示他不愿负责理论组,因为原子弹“会同时落在有罪和无辜的人头上”,“我不希望物理学三世纪的积淀最终变成一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奥本海默并没有正面回应拉比的质疑,而只是说:“我不清楚人类是否可以被信任掌握这种武器,但纳粹肯定不行。”至少在电影中,拉比看起来被说服了,曼哈顿工程得以顺利推进。

对原子弹的第二次质疑同样不是来自奥本海默,而是阿拉莫斯基地的部分科学家。在希特勒自杀后,一些科学家组织了一次“小工具(即原子弹)对我们文明的影响”的讨论,争议焦点就是在德国战败后,是否应该继续研发和使用原子弹。面对大家的疑问,奥本海默给出了两个理由:一是虽然德国投降了,但美国还在对日作战,原子弹有助于减少前线士兵的伤亡;二是世人看到原子弹的威力,反而有助于实现罗斯福所设想的国际和平。罗斯福对美国这一代知识精英的感召力毋庸置疑。记得早些时候,在被问到自己是否是共产党员时,奥本海默就曾说自己是新政自由主义者。因此,当奥本海默搬出罗斯福,他的同事看起来被成功说服。但细心的观众或许会注意到,这一次奥本海默已不像第一次说服拉比时那么笃定。

影片中第三次对原子弹提出质疑的仍然不是奥本海默。奥本海默在和格罗夫斯出发去见战争部部长史汀生前,他在酒店大堂里遇见了专程从芝加哥赶来的利奥·西拉德和大卫·希尔。西拉德希望奥本海默能游说高层放弃使用原子弹。奥本海默不仅把希尔递过来让他签字的请愿书推翻在地,之后在与史汀生会面时的表现也很难称得上雄辩和全心全意。在与史汀生会面后,因为有波茨坦会议这个时间节点,无论是电影的叙事和历史的发展都在向核试验“快进”。

在“蘑菇云”带来的震撼中,奥本海默对原子弹的反思真正开始。如果说在此之前奥本海默的人生基本是一路向上,从到达顶峰那一刻起,无论是故事的走向还是奥本海默的狀态,都开始发生变化。诺兰通过呈现奥本海默的内疚和挣扎来间接告诉我们主人公内心的斗争。首先是边缘和被抛弃感。奥本海默本以为自己会提前掌握广岛爆炸的内部消息,结果却是和众人一起从广播中得知。另一个关键的场景是礼堂里的演讲。从听众的狂热来看,演讲应该很成功。但奥本海默却显得游离,脑中不断闪现原子弹爆炸后的惨象。之后,在与杜鲁门的会谈中,奥本海默说自己感觉手上沾满了鲜血,资料片中关于广岛和长崎的画面与旁白也对他构成了深深的刺激。最后,在面对基地科学家、工作人员和家属的“告别演说”中,奥本海默公开表示,如果原子弹被加入人类战争武器库,阿拉莫斯将成为一个被人诅咒的名字。这一刻,奥本海默对原子弹的反思似乎终于开始。

然而,就在奥本海默反思的强度与深度不断上升和累积时,故事却被打断了。

本文刊登于《读书》2024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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