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回身
作者 杨知寒
发表于 2024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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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 会下雨一周,预报上是这么显示的,今天是第三天。我和平时一样在中午起床,想着怎么打发时间,想出玩拼图的办法。一千五百片,迪士尼主题的,几十个小时候和我挺熟,大了基本忘却的卡通形象言笑晏晏,齐聚一堂,拼这个,怎么也得两天。雷声轰隆着,李旭东突然回家,穿件洗懈松了的POLO衫,配西裤,站在玄关脱鞋。他问我吃饭没有,自问自答,说他也没吃。不,吃过了,但可能别人吃得比较多,他喝得多。李旭东中午也有饭局,通常是领着那些前天晚上来的客人,坐游船上喝茶,晚上再是一顿,最后给送去车站或机场,拥抱彼此,约定下回再见。这次服务得挺好,各方各面的,对方总这样说,给李旭东五星好评。他现在不该出现在家,更不该有所逗留,我给他拿水,让他坐下歇会儿,记着看时间,下午还得去呢。他说不去了。我纳闷儿,调休一天?他说,不干了。刚在桌上,已经和王彬说完。敬了一轮,给王彬多敬三杯。我起身想掏李旭东兜里的手机,他没让,说现在做啥补救都没用,他已经离开公司了。时也命也,他一直挺受逼迫。

又拼一会儿,外层缺少几块,四面不能衔合,我去阳台上站着。李旭东睡在沙发,枕两个靠枕,手搭在我一本硬壳书上。那书我总想好好看一遍,每次都困厄于人名和记忆,有时从中间翻起来读,读到想哭。屋子常日安静,兜住许多的丧气。我用剪刀起开一瓶罗斯福,给远方的朋友林珍女士去电话。她说,刚开完会,你什么事儿?我说,在喝酒。她说,等我两分钟,上个厕所。我以为她要把时间花在去厕所上,结果厕所才是她的目的地,在那里,她可以戴上耳机,好好和我说话。我一直感激林珍的存在,感谢说多了,她不想听,我还挺热衷讲。她说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我。我问,为啥?她说,你知道。你是不特希望所有人都离开你?我说,挺哲学,但没那么严重,是李旭东出的事儿,他好像没工作了。他要没营生了,我怎么办?林珍说,自食其力呗,想听别的答案,还是你有别的答案?我说,没有,没试过,从不敢想。她说,真的,如果我不是打十二岁就认识你,咱俩早掰了。我喜欢这个话题,希望她延伸下去,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和人大吵一架。吵过之后,全体离开,外头大雨如注,也许我还出去跑一圈呢。

林珍对我讲,人生贵在拼搏,拼搏不会都有成果,但不拼不搏,人生这么过去,你的下场,今天都算好的。她的确和我越来越远,也许人往高处走,眼界加宽,心眼变多,看待世界就会不自觉平淡。慢慢地,就什么也击打不了人的灵魂了。这当然是成绩,让我反躬自省,是不是也学着用一样的办法度日。想了三十来年,终归觉得没劲,便又去开瓶酒,兼踹李旭东的脚腕子。他蜷缩住,一米七的身体牢牢抱住剩下的靠枕,有眼泪在浅眠中滴下。他应该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心怀怨恨,睁眼瞧我的下一步举动。我坐在他身邊,打算学电影里头人物,给受挫回家的老公一个爱的怀抱,说没啥的,家还在呢,我也在。《春光乍泄》里不是说,我们从头来过。我没说这样的话,只是摸摸他的烫胳膊,这条努力赚钱,养活了我十几年的胳膊,一想到它变枯、变废,就让我忍不住去拧。用的力气不小,它先是红了,后又白了,在李旭东咬牙忍耐下,催生他更多的泪水,最后嗷嗷埋头,低着哭出声音。我想了想,抽几张纸,塞他手里。他想了想,揉成一团,扔回我脸上。

我和李旭东当晚出去遛弯。多年习惯,只要他在家,再晚,我们也出去溜达一趟,围绕小区周围的商户街道,至远转去江边,手牵着手,不说话,该走也走。洗过脸,他在系鞋带的时候跟我道歉,说今天有点儿不尊重我。我问,是扔纸吧?啥时候这样对过我?他说,这不对,他知道,遇到再烦心的事儿,也不该去挑战我。何况,这是羞辱。我默默听着,想问对我掐他,打他,他就没记忆吗?不用问,一定没有,不然他也不会和我凑合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李旭东有点儿精神疾病,万般忍耐,仿佛在我手里掐他什么短处似的。他常表白,说只要和我一起,人就有了活气。多么犯贱,越这么想,我越瞧不起他,越瞧不起他,我越离不开他。事到如今,我在思考关于离开他的事情。李旭东拍着胸脯,领我去告示牌前,说就是看看。我们踩着下过雨的水坑,到处湿漉漉的,空气有着鱼的腥味儿,吃海鲜的季节到了。整一面租房的信息,都是我们这片儿,六十五平方米,月租三千;七十五平方米,月租五千;一百零八平方米,月租八千。我说也没就业信息啊,发现李旭东正暗中记着。他记的时候,干动嘴唇,信息念一遍,基本就能记全。不靠这点,双商不高的他也不能念到“985”,从农村脱贫,到新一线,这借那借,借下银行两百来万,拥有我们这套婚房。

他还在问我饿不饿,坚持去楼下那家粤菜馆,说上回点的海鲜粥,我说好吃,给的料也足,鱼虾螃蟹应有尽有,米粒熬得烂烂的。我不太饿,灌过了酒,在平时,会想吃点儿米粥。今天我只是看了看他的侧脸,那张脸闪烁油光,还微笑着。我俩拐进了一家兰州拉面。店里基本坐满,清出一张台子,我们先到,有了座位,几个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计划着坐在道边儿,也对付吃了。李旭东和我商量,再加俩小菜吧——两碗面,俩小菜,两瓶汽水,还算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说,两碗面,可以了。你不用刻意这样。他问,哪样了,不就平时水平?他往油渍麻花的桌上探手,拍我的手背。李旭东说,我从不担忧明天,不然不会去制造今天。他越这样,我越想把刚上桌的小碗赠汤泼过去。李旭东开始喝汤,看来的确没啥心事,吸溜吸溜的,品评说胡椒味儿还是重,他不喜欢吃胡椒。

他喜欢什么,真说不上来。一起十来年了,感觉李旭东对什么都行,什么都能应对,所以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今天辞职,主动告别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我绞着筷子,盖浇面结实劲道,咬开有点儿白芯,最喜欢这种。今天食欲不够,它们团结团结着,把筷子裹在中心,竖立起来,被李旭东一下打平,像个做着康复训练的病人,突然被撤去拐棍。李旭东说,筷子插饭,上香似的,不吉利。我说,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去算算命,咱俩今年是犯点儿啥吧?才几月,出好几个事儿了。当然你今天这事儿最大,希望有一锤定音的效果,置之死地,赶紧后生。你说呢?李旭东说,没问题,我不是一时冲动,都考虑过。我说,千万别跟我讲你咋考虑的。他说,不讲,快吃吧。

不下雨的时候,街面上吃饭人多,和北方一样,也在夜晚支上伞篷,塑料桌当中放啤酒桶,拧开龙头,酒哗哗流出,一个个传递着喝。场景不同的是,外卖小哥开电瓶车从狭窄的街道里耗子一样窜过,他们更多的同行没飞驰在轮子上,而是待在电瓶车上,在广场的临街,伸开脱了鞋的脚,将它们安放于前挡玻璃,和雨刮器一样擦着窗。孩子永远这么多。再怎么降低生育,该出现还是出现,一茬小孩配一茬老人,我和李旭东牵手走过他们,闻见奶乎乎的气味儿,也有老人专属的味道。舞曲震耳欲聋,几个红蘑菇似的东西摆在砖地上,形成不连贯的赛道,几个红蘑菇似的孩子戴头盔穿行其中,背手低身,几次将我们撞着。老人还有自己的活动,除了舞蹈和天伦之乐,他们恪守时间,九点一到,冲锋进打折超市,我们一样被后者的旋风刮过。我挺迷茫,觉得那样的超市,现在也该去看看。一家子没工作了。我一直没有,李旭东此刻没有,明天大概率也找不到,得想出办法,赶紧的。李旭东说,我死也不会进去。我说,做饭是我的事儿,我做啥,你吃啥。你吃不出肉是四十五元还是二十元一斤。他说,倒也是。你别买便宜东西,行吗?别糊弄我。我没回答,很快就到家了。放开牵我的手,李旭东抱着电脑往书房走,他进去第一件事准是大哭一场。我不想听见,我打开电视看电影。

女主穿着一身现在也不过时的蓝色套装,戴深蓝色帽子,充其量八十斤,脸色惨白,神情慌张,背景里有棵硕大的圣诞树。人们都在欢度节日,她也跟天祝祷,不对他们信的是上帝。她跟上帝商量着,疼痛消失吧,快快远离我。不知道咋了,女人咧嘴一笑,天上过去了一架飞机。我跟着咧嘴,正是喝酒的气氛,酒精来到吧,快快占据我。夜深了,我和李旭东抱在一起,他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有点儿。电影没看完,我已经被吓到。它讲一个女人怀了孩子,以为所有人都要伤害这个孩子,不知道这个孩子,才是害她的元凶。他离我远了点儿,说最近不会碰我。我们最近都别碰彼此。昨天不是刚碰过吗?碰得挺好。他害怕,昨天没事吧?我想应该没事儿,孩子要是选这时候来我家,够犯倔的,我不喜欢倔孩子,你喜欢吗?李旭东迷迷糊糊,说都行,只要是咱俩的。他最后迷迷糊糊,说现在时候不对。我转过身,等他起呼噜,好半天都很安静,李旭东又在夜里想事儿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里生完孩子,它被亲人围住,我来不及看,摸见肚子上添条横疤,像一条拉锁,还能再次被拉动。我走来走去,疤痕尚有重量,似卸货没卸完全,而顶着它,在人潮中度过余生,将成为我最可识别的标签。我说,得让我看孩子啊,男孩女孩?我妈告诉我,是姑娘。李旭东在角落里蹲着,我踹他起来,他简直不可置信,更不相信孩子居然生得挺白。我也说,不可能,我生不出这么干净的小孩。可我还是抱着她了,她很轻,很嫩,像粽子叶包住白糖糕,我上去就想咬一口,又是在咬自己的肉。李旭东把孩子接过,搂住,他很有分寸,给她晃着轻微的摇车,仿佛一辈子能这样算了,啥都公平,再无怨恨。我一直担心自己会在生产中死去,想不到这么轻松,没感知半点儿疼痛,在梦里做梦似的,娘俩平安,把孩子接到了世上。我妈搀我一把,我问她,顺产还是剖宫产?她说有个难关,让我学过两年外科的父亲给攻克了,没造成风险。生产时,我两只脚是倒着长的,像个天生的畸形,往后撅脚指头。我想了下这个画面,《危情十日》里的凯西·贝茨,用锤子打碎一个躺在床上的作家的脚骨,就那样子。畸形脚被我爸用手,硬生生给掰回原处,又和正常人一样向前走路。接着,我姑娘呱呱坠地。动一动脚,也没感觉疼,想再看眼孩子,四周都是白璧,微瑕的李旭东抱着一尘不染的新生儿,原样蹲下,跟着隐了形。我什么也看不见,醒来手搁在肚子上,怎么摸都是滑的,有点儿小肚腩,纯喝酒喝的。

窗户被雨打得噼里啪啦,凭光照,断不出现在几点钟,我给林珍回消息,说没吵架。家中有了另一人的动静,工作日里我很不适应,有人没经同意就要分享我的独乐世界,这人还是李旭东。朝外喊一声,他进来了,替我拉窗帘,起不起?他问我。穿戴好的他,一身运动服饰,再次确认今天他没班儿上。我说,做了个好梦,咱俩有孩子了。他说真不错,你等我回来再说。我问他去哪儿,李旭东叹气,不得想辙嘛。先回公司,把东西收一收,再和同事都告个别,签几张单子。没事儿,你不用操心。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中午还回来,家里可没饭。他说,不回,完事直接找朋友去,今日事今日毕,趁热把代理拿下,以后专注跑业务。我寻思这就是无缝上岗吧,他真有办法,虽然之前也和我提过,我一直没往心上放。他意思是,往后没有五险一金,咱可以自己交,他还是该谈判谈判,该出差出差;我也该在家,还在家待着。

他走后,恢复往常,空空荡荡,变化都生在新闻上,若不打开和外界的通信,三室两厅几年如一日,人能活成野仙。我用小号登录微信,十几个红点窜出,文字过多,加载让人犯晕,一卡一卡的,昨晚我做梦生孩子时,对面刚开始发情。我解释说,心情不好,没看手机,别气啊。刘一川说,最近总这样,我真有意见。我说,别,本来我就情绪不稳。他犹豫半天,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其间我泡了咖啡,萃取液加羽衣甘蓝和黑莓粉,怎么营养难喝怎么来,反正,得补全乎。我就着外卖喝这杯稀奇古怪水,恶心不咋恶心,只不断发怔,怀疑有点儿智力的人是不是都要养成祸害人的恶习?一旦养成,它信马由缰,长驱不返,和别的杀猪盘相比,我单线服务,专注攻杀刘一川,不图财不图地,图他和我一样是无业游民,还愿意和我探讨人与人性,死与死期。昨天他发的信息,内容是关于溥仪在天津的时候,面对各类邀好,怎么判断孰真孰假,谁真的可以依仗。我问,哥,你想复辟啊。他终于打出字来,我面对你,就像溥仪面对东山再起的诱惑。我说,哥,真有文化,你说的,我一个字儿不懂。劉一川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跟我说,你听就行,我做你的庄士敦。百度了,庄是溥仪老师,写了本什么黄昏,把溥仪发育时那点儿隐秘抖搂个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正告刘一川,我是一个正常人。刘一川说,没说你不是,你有颗金子般的心。我挺高兴,他又说,看看腿?想骂过去,见自己盘腿坐着,比例是挺耀眼:大腿如半斤米袋,小腿如八两哑铃。李旭东曾经赞美,然后就把我私藏。私藏就私藏吧,好在对方从不会说,看看肚子。我给刘一川选角度拍一张发去,对方跟要死似的。互瞒互害,我只知道他是加利福尼亚人,IP地址这么显示的,他一直和我抱怨老家房价过高的问题。

一年以前,我都不拿朋友当回事儿,他们总是存在,总拿你当个桶,什么情绪都往里塞。状态好的时候,我不拒绝,可人总有看顾自己也费劲的一个时间段,当下正是这个段。刘一川从附近的人里加上我,拿我家小区为圆心画轴,圈出五幢居民楼,一想到他家窗户可能看到我家窗户的光,他就哆嗦,连说自己不敢。李旭东当时不在,我问他为什么加我?问完身后似有豹子追赶,我嘴里叼着急支糖浆,平咳喘,不平心跳,挺激动的,迅速给自己想好了人设。他说,我不相信人类,人都爱炫耀,我没跟你炫耀过什么,除了我精神痛苦。他说得对,但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实在没啥可炫耀的,才愿意炫耀精神痛苦。我问,总得有个事儿做吧?我是女的,不用养家。他说,我姐夫开饭店。家就我和我姐,他俩不孕不育,产业到头都是我的。不是,我想就你先前的话讨论一番。我往上翻,看先前說啥了。他说,宝宝,这样说可能得罪你,为你负责,必须得告诉你。女性不自立,属于自掘坟墓。不同于男性,讲求一个社会价值;女性为之拼搏更多的,是容貌、身材价值。要么这两点你属于天之骄子,但厚积不薄发,男人也不会拿你当回事儿,你说呢?我说,对啊,哥。我说我想自立,手头有个股票,需要找你发验证码,咱一块儿挣钱呗。刘一川说,咱们之间,不谈钱。我需要你提供女性特有的情感价值,比如崇拜,比如驯服。你对传统文化什么看法?对三从四德呢?我说,你连续从我三次,到第四次,我答应你,我就得了。他大笑,淘气。我说,哥,我一个单亲妈妈,带儿子,儿子还不会说话呢。我需要有个人从物质上,以至于各方各面,照顾我。中间他提出打语音电话,我打了,蚂蚁打我这儿过都死无葬身之地,夹子音高手,夹出青春期。他听后十分满意,发来二百红包。我先说不收不收,后说感谢感谢,我没法报答你。刘一川说,看看腿。过后我咨询林珍,她毕竟干法务的,这样构不构成诈骗?她告诉我,金额太少。我问,那要积少成多呢?

我一直没工作,也许因为身边一直有着李旭东,他是借口,也是元凶。大学时候他和同事来我们学校踢球,而操场是我最愿意待的地方,塑胶跑道塑料草,我没事儿就搁那儿薅草,坐稳了,一薅一个逃课的下午。认识的人都不爱和我玩,关系维持在遥远地带,我交了挺多网友,最早是笔友,盖着静安区的邮戳,给我寄《新民晚报》。我没少骗他们,男女都有,到大学更肆无忌惮,经常骗个晚饭,有眼缘了,再骗个晚场电影。有次我和对面大学的男生在他学校,绕操场走啊走,他死活不看电影,说想听我唱歌。我提不起劲,给他唱了首高凌风的《燃烧吧!火鸟》。他在听我反复唱火鸟时,站住,掰我的肩膀,挺客气地把我送出了校门。我回到自己学校薅草,薅到星光出现,手里才拔下两根,足球冲脑袋过来,撞我一下,李旭东这才发现阴影中坐了个人。他直道歉,劝我去看看吧。我说不疼,就是发晕。吃了一顿必胜客后,我不晕了,彼此留下联系方式,意外中的意外是他有房有车,比我大上挺多。我俩处上对象,属于破车合上了车辙。

那时婚房还没下来,我知道位置在哪儿,李旭东领我看过,荒烟蔓草,附近都是工厂,不是挖掘机就是挖掘机。挖掘机颜色好看,湛清碧绿的,还画着外国名字,我觉着高级。我基本不和他说家庭情况,不是说不出口,而是不想再骗。对他,我知根知底,农村,沿海,东北,扶贫。他妈妈身有残疾,我问,爸爸呢?他说爸爸给人务农,这就是能走能动,不算一个负担。挽着他的时候,我走路也睡着,有时烈日当空,他都以为我在见面前,先喝了酒。我被他背回出租屋,放在床上,床头放着许嵩的歌,“紫色的围巾”“我的妹妹”,李旭东不断拿棉花泡酒精,给我擦手心与脚心。我会枕着他胳膊入睡,没感觉受惊动,不到七点他便起床,赶往去公司的班车,在座上吃葱油拌面,配一袋豆奶。醒来,我恍惚一会儿身在何处。他洗过的被清新极了,出租屋的一切都既寒酸,又干净,衣柜里没几件衣服,一套化纤衬衫配掉了拉锁的西裤,和人一样单薄地立住。我拨动,它们转一转。我给穿上,在镜子里照着,想自己也能是个好销售,今天卖楼盘,明天卖手机,晚上再喝顿客户大酒。我妈这时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导员办公室,开会呢。导员随后问我,啥时候交检讨,明天就是批斗大会。我说,我结婚了。导员说,别逼我给你妈去电话。我说,去吧,我妈被我气停机了。他说,别逼我跟校领导报告,让你不能毕业。我说,去吧。不是跟你说我结婚了?

我和李旭东在答辩下午领的结婚证,我都没洗头,套件米色毛衣,看自己让我想到,小时候在《知音》上读到过的风流妇女,最后被老公公在苞米地里攮死,留下的生前相貌。她何其无辜,被黑色条带盖住的眼睛下,嘴抿成薄薄一线,仿佛诉说,她也就能这样了。同类的报道曾让我在童年提心吊胆,为那些我还不能明白的满足、不满足,得到、得不到。有时候,人得干出疯狂举动,证明自己是人,不是牵绳的动物。我这样叙述给走出民政局的李旭东,他把我烟味弥漫的嘴唇,吻了又吻,安抚说你闭嘴吧。大喜日子聊点儿喜兴的。我想确认,婚前财产里房子没我的,是吧?他说,没你的,但我是你的。我非常能挣钱,你该有信心。一对对小夫妻往同样的门里走,我更乐意观察那些隔一扇门,办理离婚的俩口。李旭东不让我看,他相信,不能有一点儿不幸的预兆,我们该办个婚礼,哪怕只在他老家。我问,你老家,有井盖吗?他说农村没有,水从地里就流出去了。那的确省步骤,城里还得拿红纸压压,讲究更多。他带我步行前往建设中的新家,路上,经过高架,经过绿化带,经过数次电瓶车的刺杀,他踌躇极了,问,真不给你父母通个气儿?至少告诉他们户口本如今放在哪儿。我说,他们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从我落生不久,就知道这是个祸害人的孩子,但凡不亲近,她都不祸害;越亲近,越被无差别捅刀,循环往复,不留慈悲。时至今日,我仍不想和李旭东讨论我的家庭问题,我只是常叙述给他,童年、少年时度过的美好时刻,油豆角、酱茄子的浓香,冒着白气,盘桓在一次次晚餐桌上。

房子交付,我和李旭东迫不及待住进去,床没置上,水电通了,俩人夜里打开客厅的灯,一人一个木板凳,靠着枕头,数对面几扇亮窗。我们羡慕那些有床睡的人家,估计对方也羡慕我们:没床,两个人找也找到一块,脑袋里都是生命和谐,万物大同,情深似海,海纳百川。我迅速接受了从学生到主妇的蜕变,给新家具擦灰,给旧家具归类,最后都不擦灰也不归类,它们爱往哪儿放往哪儿放。我躺下来,领略电视节目。心血来潮,也给李旭东做饭,锅烧坏两个,刀具都还稳健,他通过几回肠道,确认和我的菌群熟悉,也对新的菌群保持开放,百折不挠,人正常活着。我想不出家庭主妇还能干点儿什么。洗衣服有洗衣机,吸地板有吸尘器,洗碗机我们置不起,可只要常点外卖,就能解决碗筷洗涮问题。总之我们生活在一处,十分和谐。李旭东一年有半数日子出差在外,那半数,是我最无法无天的时光,谁的电话都可以不接,除非想接。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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