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
作者 蒋在
发表于 2024年4月

1

下了高铁,她和黎艳打了辆黑车。黎艳告诉司机导航到第五中学那个路口就可以了,大概是到了第五中学离阿芳的家就不远了,很明显车是不能直接开到她家门口的。

她从上车开始就什么话都没说。决定去看阿芳其实也是她的主意,可是她连个电话都没有提前给阿芳打过,她只是突发奇想告诉黎艳,我们去看看阿芳吧,黎艳给阿芳打了电话,两个人就成行了。她看着窗外,车子在城外的道路上朝阿芳家所在的县城行驶,沿路空置的烂尾楼使得“荒郊野外”这个词,在她心里有一种错乱的层层叠加感。风从司机摇下的前窗呼呼地往后座刮,减速带和车轮碰撞的声音,嗡嗡地在整个车里响着。

导航上显示只有九分钟时,黎艳打电话给阿芳说还有几分钟就到了。手机里传来了阿芳惊讶的声音,这么快就到了啊。她以为接下来会听到阿芳尖细如银铃般的笑声,但阿芳没有笑。电话挂断,这么多年没有见了,她想着阿芳匆忙从家里跑出来,等在路边的情形,她无法想象这个心比天高的阿芳回到县城老家之后,是怎么生活的。

阿芳叫梁芳,她们三人一起上大学时,住在同一个寝室,她们亲昵地称她阿芳。阿芳学习好性情孤傲,几乎只有她们两个朋友。大学毕业后,她们都工作了,很快阿芳结婚了,婚后她不肯生孩子,跟前夫有了间隙。她的前夫在一家公司做管理,收入可观,没有太多的想法和追求,生孩子是他的最大心愿,而阿芳又说要去北京的传媒大学继续求学,两个人离了婚,阿芳两手空空开始北漂。在阿芳的心里,前面永远充斥着无尽的光明,无限的可能。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她又回来了,她们还这样叫她。阿芳思想前卫活泼,不愿将自己与某一件事情捆绑起来,又强调生活的多样性,所以她从北京回来后,没有再找具体的工作,她住在前夫的旧房子里读书喝咖啡。她说,钱可以足不出户,一样挣回来。她的家就是她的工作室,窗明几净的书桌上摆着水插植物,即使光线并不如新房子那样明亮,植物也生长得葱郁可人。

2

车很快开过了老街的巷子,阿芳侧着身子站在太阳底下,没打伞也没戴帽子。好几年没有见到阿芳了,车停在阿芳跟前,她都没认出阿芳,直到阿芳笑起來。

阿芳穿着一件棉麻的白灰色衬衣,直筒的深蓝牛仔裤,下面穿着一双黑白棋盘格的帆布鞋,那是很多年前流行的款式了。阿芳露出的脚踝颜色比她脖子的皮肤还要深,脚踝一圈还能看到一些有些溃烂后脱屑的瘢痕。她把头发绾得很高,像丢在地里的一把枯黄的稻草。她看到阿芳时的感受,让她更进一步确信沿途那些空房子烂尾楼在心里叠加出来的错乱感,其实是一种深藏未露的挫败感生出来的镜像。

司机下车来先打量了一下阿芳,又看了看黎艳和她,想从她们简单的交流中判断出她们三人之间的关系。司机绕到后备箱,将她和黎艳出门前去超市买的泰国香米和菜籽油提了下来。她从司机手中接过了米油,又朝阿芳笑笑,阿芳面无表情地接过米油提在手里,三个人就那样站在太阳底下。

黎艳说:“朝哪儿走,还有多远?”

阿芳把油桶放在地上,擦了擦额头的汗,朝一条水泥铺出来的小路指了指说:“开三角梅的那里。”

她们朝阿芳指的方向看过去,远处是一片杂草丛生的玉米地,荒了的水田长满各种杂草,蜉蝣在绿油油的水草里穿过漾起水漪,被风吹得乱蓬蓬的柳树立在杂草中央。她们跟在阿芳后面走到院门口,那是院子的后门。阿芳打开门,一条大白狗等在那儿,它没拴绳子,摇头摆尾地往人身上蹭。她们吓得往后退,阿芳说:“不用怕,它叫许多,不咬人,温顺得很。”

跨过院门,她们看到宽大的院子开满了各种秋天的花,院子中间有一棵硕大的桂花树,花的颜色已经变得金黄。院子里种着不同品种的蔬菜、花卉,每一小方块地边上都种了花,地就被各种花分隔开。南瓜、辣椒、黄瓜、小白菜,刚刚摘完豆的架子还没来得及扯掉,乱草沿着墙边地脚长得很高,院子前门和后门的三角梅开着浓艳的花,都爬到围墙外去了。南瓜藤混在墙边的杂草里爬得到处都是,金色的和青色的南瓜分别露在藤叶外面,还有一绺红辣椒长在一朵大丽菊旁边。

她们来之前,阿芳正在院子里挖土,锄头横在新翻的土里。这块种了豆子的地,杂草跟豆藤都被她扯在土沟里,还没来得及处理。她们走在阿芳后面惊叫,一进院子她们就叫了,好漂亮啊!顺着斜坡往下走时,她们又尖声叫了。黎艳停在一棵开黄花的树跟前,问是不是黄色的槐树。阿芳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她能感到阿芳对她们的叫声和问话感到高兴。

阿芳说:“那是决明子。”

黎艳说:“什么决明子,开这么好看的花?”就拿出手机对着拍照。她走在黎艳后面停下来看黎艳拍照,黎艳好为人师地教她怎么取景,又如何突出主题。

她凑过去对着黎艳的耳朵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们就说夸奖的话,让阿芳尽兴。”

黎艳压低声音:“我跟你的感受是一样的。”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从斜坡上往下走,两边开花的树也顾不上管了,她们很快就接近了阿芳家三层楼的房子,一抬头就看见史斌坐在二楼的窗子跟前,他笑容满面地朝她们挥手,看上去他挺好的,根本不像一个病人。

她们也朝他挥手。

3

两年前史斌脑中风晕倒在大街上,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半身不遂,话也不能说了。所以那夜他是否招待了台湾来的客人,成了永久的秘密。史斌跟一个台湾朋友合伙准备开饭店,说好朋友出钱,他出力,从选地点到装修,包括以后的经营都由史斌负责。

他们一起开的饭店已经就绪,过几天就要开业了,就是那个夜晚,史斌说从台湾来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喝酒。晚上十一点多钟不见史斌回来,阿芳发了个微信叫他少喝点,便上床睡了。阿芳一觉醒来已是凌晨四点,伸手一摸被子是空的,史斌还没有回来。阿芳就坐起来打他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她给他发信息发微信,收到的全是乱码。

平时阿芳并不在意他跟朋友开饭店的事,他天天忙进忙出,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地接电话,有时候还用她听不懂的福州话说,她一概漠不关心,只知道饭店大概的街道位置,别的一无所知。阿芳不属于在生活上非常世故的人,她心里总向往着一个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远方,她向往它,迷恋它。阿芳喜欢读书,喜欢旅行,喜欢漫无目的地从一个城市换到另一个城市,好像从不计较得失与结果。前夫受不了她这样不着天不着地的性格,但史斌却欣赏她。

第二天一早,阿芳接到警察的电话说,史斌摔倒在了大街上,已经送往医院。阿芳赶到医院,他还在手术室里抢救。

之后史斌就一直在床上躺着,阿芳东奔西走,各路朋友出手相助,还清医疗费用后,生活难以为继。本来两个人就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生活,这会儿史斌躺下了,阿芳就是想出门找个工作补贴家用都不可能了。

有一天,阿芳给她打电话说要带着史斌回县城老家去。阿芳在电话里告诉她,他们欠了几十万的信用卡额。

“怎么会欠那么多钱?”

阿芳说,“这些年刷信用卡,总是拆东墙补西墙,利滚利越欠越多,得把房子卖了还银行的钱。”

她沉默,她无法想象怎么可能刷那么多钱,她猜想他们一定是在网上被人骗了。前几天她的一个同学打电话跟她借钱,说自己在网上买地被人骗了一百万,想要她借个几万块钱给他救急。网上被骗?她想不明白。所以她也不多问阿芳具体情况,这么多年来阿芳通过五花八门的方式挣钱,没想到她还会被骗。

记得有一年阿芳约黎艳和她去喝咖啡,阿芳那天化了淡妆,脸上还扑了腮红,看上去格外动人。阿芳妆容里的那种精致感是只有大城市的女性才有的,阿芳那天的笑声和她的妆容一样好看。她一直有着银铃般清亮的笑声,知性阳光向上,她们还在一起上学时,阿芳的笑声就有种引力一样的东西,牵扯着黎艳和她聚集在阿芳前后。虽然有同学说阿芳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她们还是愿意相信她与众不同的笑声以及不甘平庸的活力。

本文刊登于《花城》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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