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被遗忘的天鹅之歌
作者 倪伟
发表于 2024年4月
1982年哥伦比亚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拍摄于法国巴黎。图/视觉中国

“八月十六日星期五,她乘坐下午三点的渡轮回到了岛上。她穿着牛仔裤、苏格兰衬衫和一双低跟休闲鞋,没穿袜子,打一把缎面阳伞,拎了个手提包,唯一的行李是一只沙滩旅行箱。出租车队停靠在码头边,她径直走向车队里一辆被硝石锈蚀的老式车。司机仿佛朋友般对她打了个招呼,带着她一路颠簸,穿过贫穷的村子。”

在一阵燠热的加勒比海夏日空气中,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所有长篇小说中第一个绝对的女主人公出场了。每年八月十六日,她准时来到岛上,顶着同样的烈日,来到同一处破败的墓地,将一束新鲜的剑兰放到母亲坟前。八年前,母亲在岛上下葬。但从这一年开始,这一天开始具备不同的意义。

这是马尔克斯留给世间的最后一个故事。

今年3月6日,马尔克斯遗作小说《我们八月见》正式出版,全球多个语种版本同日首发,包括中文版。当日是马尔克斯97岁的冥诞,距离这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去世,已经过去了十年。

这个消息意外得像个假新闻,令人吃惊、兴奋,也令人疑惑不解。这位20世纪下半叶全球最具影响力的作家,《百年孤独》和《霍乱时期的爱情》的作者,竟还有一部完整的小说无人知晓。在他的生涯绝唱《苦妓回忆录》出版整整二十年后,世人竟還有机会读到另一部原汁原味的马尔克斯小说。这好比梵高的一幅隐藏之作重见天日,或者贝多芬的一首绝版乐章,今天才初次奏响。

在《百年孤独》里,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要求家人烧毁他的诗歌,家人拒绝执行,最终上校亲手点火焚毁诗稿。像是冥冥中的伏笔,暮年,记忆所剩无几的马尔克斯也决定不要出版这本书,但最终,他没有狠下心将手稿亲手抹去。

被遗忘的遗作

实际上,《我们八月见》的存在早已不是秘密,马尔克斯也从未遮掩,只是很少有人注意。而且它最后的公开消息,已经是遥远的二十年前。

2003年5月,小说第三章以《月全食之夜》为名在哥伦比亚杂志《改变》上发表。更早前的1999年,在马德里的美洲之家俱乐部举办的一次论坛上,马尔克斯与另一位诺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共同出席,他没有发表演讲,而是朗读了一篇新作,关于一个中年女人的故事。这是《我们八月见》章节的第一次面世。

没过多久,西班牙《国家报》上的一篇报道,透露了这部新作品更多的信息。文章称,马尔克斯朗读的那个新故事,属于一本名为《我们八月见》的小说的第一章。小说还有另外三个故事,一共150页,已经差不多写完了。这本书里所有故事的主题,都是中年男女的爱情。

2023年3月末的一个早上,当新经典文学编辑部加西亚·马尔克斯编辑团队收到这个消息时,几乎无人敢确信。版权部门向编辑部门转来消息,说版权方要求严格保密。这个编辑团队几乎出版了马尔克斯所有作品的中文版,但没有一人听说过遗作的存在。此书中文版的译者侯健,一名“85后”的西安外国语大学副教授、西班牙语文学博士,在翻译这本书之前,也不知道它的存在,“90年代互联网还不发达,就我所知,这么多年国内学界一点儿都没有关注到这部遗作”。

马尔克斯写完《我们八月见》初稿后,将写作重心转移到回忆录《活着为了讲述》上。回忆录的第一句话是,妈妈让我陪她去卖房子。就在回忆录校对结束,清理完各个版本书稿的那天,马尔克斯得知了母亲去世的消息。这个宿命般的闭环,让马尔克斯一时没有了迫切要写的计划。同一天,他的秘书莫妮卡在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了两份未完成的书稿,一篇名为《她》,一篇名为《我们八月见》。马尔克斯拿起《她》,在2002年8月到2003年7月间完成了这本小说,出版时,名字变成了《苦妓回忆录》。

这就是马尔克斯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小说,公认的天鹅之歌。从《苦妓回忆录》出版到离开世界的十年,马尔克斯似乎告别了小说写作。他的阿尔茨海默病逐渐恶化,记忆从头脑中流失,2007年出席了《百年孤独》出版四十周年纪念大会后,再也没有参加过大型公开活动。生命最后七年,他活成了传说。

实际上,最后十年中,他已经悄悄写完了《我们八月见》。2003年7月,《苦妓回忆录》刚刚交稿,他就转身投入《我们八月见》,直到2004年年末,接连改出了五个版本。他寄了一份副本给他的文学代理人卡门·巴塞尔斯后,就把手稿搁在了一边。“有时候得把书放一放。”他对秘书莫妮卡说。

手稿一放就是六年,对于它的价值,病中的马尔克斯始终无法确认。2010年,卡门·巴塞尔斯对马尔克斯的编辑克里斯托瓦尔·佩拉提到这本小说,说结尾还没写完。

本文刊登于《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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