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1132-1170)这首词,题目标明是“过洞庭”。小时候读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他首先写到洞庭湖的全景:“予观乎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最后,他发出的感受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后来读《唐诗三百首》,写洞庭湖最有名的诗,莫过于孟浩然的《临洞庭》,写它“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把洞庭湖磅礴的气势,概括净尽。不过,孟浩然写这诗,说到“欲济无舟楫”“徒有羡鱼情”,无非是想有人荐引他谋个官职,显得格局小了。杜甫在《登岳阳楼》一诗中,也说过“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他把洞庭湖写得豪壮无比,最后却说“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落墨于国破家亡的悲痛中。这些堪称传世的诗文,一般都着眼于写洞庭湖的波澜壮阔和浪涛汹涌的气象,然后才引申自己的感怀。上引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却有很独特的写法。正如魏了翁说,张孝祥“洞庭所赋,在集中最为独特”(见厉鹗《绝妙好词笺》卷三)。确实,张孝祥这一首词,不仅被视为张孝祥《于湖词集》中的压卷之作,而且在词坛上被广泛传诵。
生于一一三二年的张孝祥,字安国,号于湖居士。二十二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主考官本来要让秦桧之子秦埙排名第一,张孝祥列于第三。谁知宋高宗喜欢张孝祥的文章,反过来让他列为第一名。这一来秦桧恼羞成怒,加上张孝祥之父张祁一直主战,备受投降派的攻讦打击,甚至被诬下狱,连状元儿子也失去仕进的机会。直到宋孝宗即位,秦桧死了,主战派的声势开始提升,张孝祥才又有了出头之日。据说,“公方第,即上疏云:岳飞忠勇,天下共闻,一朝被谤,不旬日而亡。则敌国庆幸而将士解体,非国家之福也”(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六九)。当时宋孝宗想有所作为,任命主战的张浚为丞相准备北伐。张孝祥赞同张浚的主张,积极参与。在北上抗战之初,张浚进展还算顺利,但后来因准备不足连吃败仗。这一来主和派又重新得势,宋孝宗又任命秦桧的余党汤思退为丞相。而汤思退又曾录取张孝祥进入进士的行列,算是他的老师。张孝祥作为门生,也要买他的账,不能不以礼相待。但汤思退因张孝祥支持张浚的主张,对他颇厌恶。这一来,张孝祥便被挟在主战派和主和派之间,两边都不讨好。据知宋孝宗曾问计于他,他回答说:“靖康以来,唯和战两言,遗害无穷,要先立自治之策以应之。”又说:“二相当同心协力,以副陛下恢复之志。”这番话立足于巩固内政以图恢复,还算是比较公允的。岂料攻击他的人说,张孝祥“出入二相之门,两持其说”(见《宋史》卷三八九)。这一来,张孝祥便经常被卷入统治阶级内部没完没了的政治斗争中,他有时被任命在朝中当官,有时则被赶去地方任职。他又曾呈上奏疏向宋孝宗提出:“愿陛下多择将臣,激励士卒,踌躇四顾,不见小利而动,图功于万全。”(见《于湖文集》卷十八)平心而论,张孝祥其实属于比较稳健的主战派。因此在一一六三年主和派重新得势,宋孝宗又酝酿提出“隆兴和议”时,张孝祥便写了《六州歌头·长淮望断》一词。这词和上引的《念奴娇·过洞庭》一样,也属张孝祥压卷之作。词的上片,首先写到北宋与金人求和政策的失败,结果是:“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他回想宋朝议和以及金人侵略中原的状况,悲愤交加。在词的下片,他一转笔锋,写自己空有报国抗战的理想,却无法实现:“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然后批评求和派“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他又想到中原父老南望王师北上,渴望恢复失去的乡土,结果一切成为泡影。这词最后的两句,就说他自己“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整首词贯串着忧国忧民的强烈忠愤之情,真能使人魂悸魄动。
南宋时期主和与主战两派互相斗争,主和派经常处于上风,张孝祥始终没法施展才华,而是经常被派到外地任职。据知,被外放时,他替百姓做过不少好事。像在平江府,他上书奏请免除两浙的积欠。又据知,一些豪强煮海制盐获取暴利,还囤积粮食剥削贫民。张孝祥便抄没其家,得粟米数万斛,作赈济饥民之用。
在一一六五年,他被派往静江府(今广西桂林)任职。据《宋史》本传说,他“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显然,朝廷里的不同政见者对他说三道四,流言蜚语,于是他又被调离广西,派往湖南的潭州任职。一一六六年七月,他从静江北归,路过洞庭湖,便写下了这首被广为传诵的《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第一个乐句是:“洞庭青草,更无一点风色。”据知在古代,洞庭湖的面积曾达到四万平方公里,是我国第二大的淡水湖。它的旁边有青草湖,水位高时两湖连成一片,真有橫无际涯的景象。张孝祥在中秋节途经洞庭湖,正值潮水高涨,两湖连接,更显得湖水广阔无边。他直写“洞庭秋水”也是可以的,但他以一笔而写两湖,气势就不同了,更强调视野的广阔。
在这里,还要研究为什么张孝祥能够一眼就看到了洞庭湖和青草湖。据张孝祥在《观月记》一文中自称:他在过洞庭湖时,曾登上金沙堆。“盖余以八月之望过洞庭,天无纤云,月白如昼。沙当洞庭青草之中,其高十仞,四环之水,近者尤数百里。余系舡其下,尽却僮隶而登焉。”(见《于湖集》卷十四)。显然,他一个人独自登上高高的沙堆,这沙堆又恰好处在洞庭湖和青草湖之间。他登高俯瞰,把两湖尽收眼底。表面看来,这词开首的四个字似乎没有什么奇特。但是仔细咀嚼就会发现,在这里张孝祥既是写登高望远的实景,又展示了他开阔的胸襟,他“绝世而独立”,明月在他的头顶,两湖在他的脚下。这似是平铺直叙很平凡的一句,却巧妙地为下文展示作者广阔无垠的胸怀,打下了基础。
至于“更无一点风色”,这写法更奇。在上句,作者把“洞庭青草”连用,把湖面的广度强调到极点,这一句则把“无风色”又强调到极点。本来,说“无风色”就可以了,但他强调“无一点”,把大湖说成是平静得很,这还不够,还在句首加上作为副词的“更”字,于是有了“更加”和递进的意思,把“无一点风色”那异常平静的状态,强调到了极点。这恰好和两湖浩浩荡荡的气势,形成强烈的对照。这两句似乎都是作者信手拈来,其实在遣词造句方面,他是经过仔细思考的。
“更”还有“再”的意思,所谓“更无一点风色”,也有“再无一点风色”的含义。作者说,在中秋之夜,大湖上再平静不过。这一点,又和他在中秋节的前几天,行经洞庭,经受过风吹浪打的状况有关。
原来,张孝祥在写上引《念奴娇·过洞庭》之前,写过一首词,名曰《西江月·阻风三峰下》:
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