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红万点愁如海
作者 松庐
发表于 2024年4月

绍圣元年(1094),对于苏轼为首的旧党文人来说,无疑是流年不利。此前一年,临朝称制的太皇太后高氏崩逝,十六岁的哲宗皇帝亲政,几个月后即以“绍述成法”为名,改元“绍圣”,恢复神宗时期推行的新法,新党卷土重来,反变法派纷纷被贬黜外放。

身为“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自然也在被贬之列。史载任职秘书省正字的他“坐党籍,改馆阁校勘,出为杭州通判”。这一年,秦观四十六岁。当时的苏轼领袖文坛,门下英才汇聚。“秦少游在东坡座中,或调其多髯者。少游曰:‘君子多乎哉!’东坡笑曰:‘小人樊须也。’”(《邵氏闻见后录》)师徒济济一堂,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秦观的一部大胡子也常被作为调笑打趣的对象。同门晁补之还因此特地咏赞:“高才更难及,淮海一髯秦。”

“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这阕《望海潮·洛阳怀古》正是写于即将离京之际,风姿豪纵、性情率真的秦观应该还未意识到,接下来自己将会面临怎么样的人生旅程。

阳春三月,一离开汴京,秦观便吟出一首七绝:“俯仰觚棱十载间,扁舟江海得身闲。平生孤负僧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赴杭倅至汴上作》)此时的诗人还是一派逍遥自得,毕竟是外放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繁华都会,况且杭州通判还是他恩师苏轼曾经担任过的职务。

“平生乐渔钓,放浪江湖间。”(《艇斋》)久处京城,一旦踏入江海,秦观颇感兴奋。到了泗州(今江苏宿迁),离家乡高邮已不远,秦观与当地州守觥筹交错,饮酒赋诗:“莫笑杭州别驾村,昔曾柱下数承恩。而今虽是江湖吏,犹有当时七字尊。”(《送酒与泗州太守张朝请》)一路诗酒相伴,未见半点怨恨愁绪。

然而,可爱的诗人实在是过于天真了。是年闰四月,人还未到杭州贬所,一道诏书又至:“秦观落馆阁校勘,添差监处州茶盐酒税。”原因是秦观沿途诗作很快传至政敌手上,监察御史刘拯弹劾秦“增损《(神宗)实录》”,这可是个不小的罪名。同时刘拯又言:“前端明殿学士、知定州苏轼落职知英州”,并称“秦观浮薄小人,影附于轼,请正轼罪,褫观职任,以示天下后世”。将苏、秦师徒来了个一锅端。

处州(今浙江丽水)地处偏隅,当时乃穷山僻壤,岂能和“东南形胜,三吴都会”的杭州相比。突然遭遇道贬处州,秦观的落寞可想而知。在途经金华时,他禁不住自诉心曲:“鸾鹤同为汗漫游,天风吹散下沧洲。金华有路通元气,水绕高寒不断流。”(《题金华山寺壁》)

时人王直方在《归叟诗话》中记载:“少游绍圣间谪外,以校勘为杭倅。方至楚泗间,有诗云:‘平生逋欠僧坊睡,准拟如今处处还。’诗成之明日,以言者落职,监处州酒。好事者以为诗谶。”你不是想“处处还”吗?那就贬你到处州吧!真的是人生如戏。

无独有偶,《苕溪渔隐丛话》又引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在定武,作《松醪赋》,有云:‘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盖自定再谪惠州,自惠而迁昌化,人以为语谶。”苏、秦二人都是一言成谶。

好不容易跋山涉水来到处州,时已入秋,山城一片萧瑟。秦观初来乍到,无处安身,只得到城西南的法安寺借宿,这也应验了诗句中的“平生孤负僧床睡”。

法安寺建于北宋祥符年间,明成化《处州府志》载:“绍圣间,校书郎秦观谪监酒税,昙法师结庵于此居之。秦多赋咏。”府志录有《处州水南庵二首》,其一:“竹柏萧森溪水南,法师为我葺园庵。市区收罢鱼豚税,来与弥陀共一龛。”这首诗的第二句在《淮海集》中为“道人为作小圆庵”。叶梦得《避暑录话》记:“晋宋间佛学初行,其徒犹未有僧称,通为道人,其姓则皆从所授学。”可见,“道人”与“僧人”原本就相通,府志载诗疑为后世当地文人擅篡。

《处州水南庵二首》其二云:“此身分付一蒲团,静对萧萧玉数竿。偶为老僧煎茗粥,自携修绠汲清宽。”携绠汲水,煎茗煮粥,应是秦观当时的生活日常。一家人蜗居寺庙,毕竟诸多不便。这时,秦观想到了一位同年旧友胡份,试着写信向他求助。

处州名士胡份,字子文,曾任国子监司业,文章气节为学者宗,至今浙江松阳县城西屏山上还留有其“凌霄台”摩崖石刻。那一年,胡份正致仕回老家缙云古方山,创办尚友堂万松书舍。元代陶宗仪《说郛》收录宋逸名《真率记事》,其中载少游与胡子文帖:“远方必无闲空地宅,如成都僦债。然括苍士大夫渊薮,其父兄必多贤闻。仆无居,宜有辄居,以见赁债者,幸前期闻之。不然,使迁客有暴露之忧,亦郡豪杰之深耻也。”

被秦观一激将,胡份忙不迭地四处联系张罗,终于找到了一处合适的住所。处州城西有一座檡山,山下有一座文英阁,为当地一位毛姓隐士所居。由此,秦观一家总算得以安顿,避免了“暴露之忧”。

秦观与毛隐士意气甚是相投,两人常在一起饮茗闲聊,诗酒唱和。秦观赋有《文英阁二首》,其二曰:“流落天涯思故园,散愁郊外任蹒跚。云归邃谷知无雨,风卷寒溪没近滩。已见雁将归楚泽,遥知春又到长安。桑林垄麦依稀是,只欠秦川万里宽。”身处逼仄的乱山丛中,秦观心里满怀思乡之情。此诗尾句在很多版本中为“只见秦川万里宽”,那意思就全反了。

秦观在处州的本职工作是收取酒税,工作场所就在离檡山不远处的姜山。据道光《丽水县志》记载,城西姜山“宋秦观谪监酒税时常居此山,山前即酒税局故址”。姜山乃一蕞尔小山,现为丽水莲都区政府大楼所建位置。山上曾建有悬藜阁,县志载元至正时,高则誠在此撰写《琵琶记》。秦观在阁上题壁:“醡头春酒响潺潺,垆下黄翁寝正安。梦入平阳旧池馆,隔花螭口吐清寒。”这首诗收入《淮海集》时,题目为《题务中壁》,而府志录为《题酒务壁》,似以府志所录诗题更为妥切。清康熙年间,处州知府刘廷玑来到此处,发思古之幽情,作《姜山宋酒税署故址》:“地僻官闲亦可休,更承风旨苦吹求。儿曹积毁能销骨,误了东坡又少游。”

汉武帝天汉三年开始推行的榷酒制,规定官府垄断酿酒卖酒,以增加国库收入,后世历代一直沿用。唐大中年间出任处州刺史的段成式就以善酿著称。北宋实行的是榷曲制,官府既经营酒坊,同时又允许百姓使用官曲酿酒,但要缴纳酒税。相传秦观在处州期间曾设法改进制曲技艺,提高当地的酿造水平。至今,丽水民间还有立冬酿酒的习俗,称为“十月缸”。

应该说,刚到处州时,秦观的心态还是清静平和的,对未来还抱有些许期待。他在《处州闲题》中写道:“清酒一杯甜似蜜,美人双鬓黑如鸦。莫夸春色欺秋色,未信桃花胜菊花。”酒甜似蜜,人美鬓黑,诗人看来还是偏爱处州风物。此诗带有秦观前期诗作明丽的亮色,诗中以桃花春色喻新党稍纵即逝,对旧党的将来与自身的前程都颇为乐观。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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