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程绍国的《林斤澜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里面说到汪曾祺的自信和狷傲,作者问及林斤澜:“我看你也不会在汪曾祺的眼里。”林斤澜笑道:“当然当然,他酒喝多了还会说自己胜过老师沈从文了。”接着又说起,一九九五年十月在温州那次,汪曾祺说:“诺贝尔奖算什么?川端康成算什么?他值我的老师沈从文吗?!”由此推论,汪曾祺似乎觉得自己胜过沈从文,而沈从文又胜过川端康成。
上述回忆的有趣之处,不仅是文坛八卦,可能也将成为文学史的一个隐性话题,那就是:沈从文和汪曾祺的文学水平,孰高孰低?
汪曾祺是沈从文弟子,得其真传,曾不无得意地称:“沈先生很欣赏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说是得意高足。”(《自报家门》,收入《汪曾祺全集》第四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他们师徒情深,举世皆知;但两人都以小说名家,难免不互相比较。实际上,最早比较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從文,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便赞扬汪曾祺“写得比我好”。当时汪曾祺初出茅庐,并无代表作,此话只是对爱徒的预言,没人当真。但等到汪曾祺大器晚成,师徒孰高孰低的问题就真正浮现了。据林斤澜弟子刘庆邦回忆:“林斤澜跟我说得最多的是汪曾祺……汪曾祺的创作远远没有达到沈从文的创作成就和创作水准,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与沈从文相比都不可同日而语。”刘庆邦自己喜欢汪曾祺,但也委婉认同汪不如沈的评价:“因汪曾祺的小说写得太少,不够读,我就往上追溯,读沈从文的作品。我买了沈从文的文集,一本一本反复研读,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有人问我,最爱读哪些中国作家的作品?我说第一是曹雪芹,第二是沈从文。”(《林斤澜的看法》)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人,是作家自己;最先评价自己的人,也是作家自己。同辈和晚辈对他和沈从文都有比较了,汪曾祺自己会没有?这想想都不可能。汪曾祺很谦虚,但去世后,三个孩子合写了一本《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年),称:“爸爸骨子里很 ‘狂’”,“照爸爸看来,谁会写小说呢?还真是不多。他八十年代初对我们说,中国让他服气的小说家只有三人,鲁(迅),沈(从文),孙(犁)”。后来孙犁不提了,改提废名,“可能是‘老头儿’也算有了一些名气,孙犁的年龄和他相差不多,当众宣称孙犁对他影响很大,觉得有些‘跌份儿’。这都是我们的小人之心。不过,爸爸当初确实把孙犁列入中国三个会写小说的作家之一”。其中一章《“老头儿”如何看“老头儿”》又称:“在艺术上,爸爸则相当自信,认为他的作品能够流传下去,认为他对文学语言的认识和具体运用上有独到之处”,“我们家里有一幅高尔基的木刻像,是黄永玉的作品,他送给爸爸的。这个镶在框子里的高尔基跟了我们快四十年……一九九六年爸爸从蒲黄榆搬到虎坊桥时,我们觉得这幅画像该换换了,可一时又想不到换什么合适。没想到爸爸嘟囔了一句:‘该挂我的了。’说完,还有点不好意思。得,听他的,换。于是‘老头儿’的照片进了画框,占据了原先高尔基的位置。……从这小小的一件事上,看得出爸爸自我评价还是不低的”。
既然“狂”,那就会有所表现。汪先生表现的方式可谓别具一格,那就是—喜欢跟欣赏的前辈搞“同题竞赛”,比拼高下。李陀的《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如是回忆:
汪曾祺外表谦和,给人以“心地明净无渣滓”的印象,但实际上骨子里又好胜又好奇。有人若不信,只要读一读他在一九八二年写的《桃花源记》《岳阳楼记》两文,就不会认为我是瞎说。当年在《芙蓉》双月刊的目录上一见这个题目,我真是吓了一跳,且深不以为然:这老头儿也太狂了!用现代白话文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不久后我见到汪曾祺,问他:“汪老师,《湘行二记》你是有意为之的吧?”汪曾祺不动声色地反问:“怎么了?”“那可是重写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这事从来没人干过。”汪曾祺仍然声色不动,眼睛望着别处,默然不答。我以为老头儿要回避问题,不料他突然转头向我调皮地一笑:“写了就写了,那有什么!?”
查《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可知,《桃花源记》和《岳阳楼记》同时写于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八日,一天之内“枪挑”陶渊明和范仲淹,的确是“又好胜又好奇”的。这两次比拼,汪先生自然输了,但这样的“高手过招”,正是他对前辈的“致敬方式”。这种方式,他亦施用于现代作家。周作人有著名散文《故乡的野菜》(1924),汪先生亦于一九九二年写了同名散文,以示比拼。汪曾祺在饮食上是行家,这次比拼可谓完胜周作人。四年后,又挟胜者之威,在为《废名短篇小说集》写序言的时候,挑剔周作人为废名小说《莫须有先生传》所作序言“有几句写得比较吃力,不像他的别的文章随便自然……都有点着力太过。有意求好,反不能好,虽在周作人亦不能免”(《万寿宫丁丁响》,1996年3月6日,收入《汪曾祺全集》第六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