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八三○年,下野了的“解放者”玻利瓦尔将军,生命中最后一次沿马格达莱纳河北下,准备从卡塔赫纳港乘帆船去欧洲。中途在桑布拉诺镇上岸,在坎比略家稍作逗留。坎比略家准备好了木薯大蕉炖肉盛情款待将军,宴饮的热烈气氛使将军的消沉情绪略有好转。唯一使他不快的是一个寄居在坎比略家的法国人,欧洲人的傲慢独断狂妄一向最使将军恼火。
法国人高声同席上别的客人说话,但显然只想引起将军的注意。突然,他自陈冒昧,直接问将军,对于新成立的共和国来说,究竟哪一种政府制度最合适?
将军反问他说:“您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波拿巴的榜样不但适合我们,还适合全世界。”法国人说。
“我料到你会有这种看法,”将军并不掩饰讽刺的口气,“欧洲人认为只有欧洲的发明才适用全世界,凡是与之不同的东西都该受到谴责。”
“不管怎么样,使历史失去人性的不是制度,而是实行制度的偏差。”
“我们太熟悉这种说法了,骨子里还是本杰明·康斯坦的那套蠢话。由于欧洲的强大,他现在又成了评判我们是非的绝对权威。”
“康斯坦抨击专制的论点很透彻。”
“在这场争论中,只有普拉特长老说的政治取决于地点和时间这句话才一针见血。欧洲人没有指责我的道德依据,因为如果说有哪一部历史充斥了血腥、卑鄙和不公,那就是欧洲的历史。”
在那片似乎笼罩了全镇的肃静中,将军越是深入分析,越是激起了自己的怒火。将军列举了欧洲历史上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屠杀:圣巴托洛缪夜在巴黎对新教徒的大屠杀、文艺复兴鼎盛时期雇佣军在罗马的大屠杀、伊凡雷帝在莫斯科、诺夫哥罗德的大屠杀……
“因此请你们别再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了,别试图教训我们该怎么为人行事,别试图使我们变得同你们一样,别要求我们在二十年之内干好你们在两千年之内都干不好的事情。”
他把刀叉搁在盘子上,第一次用喷火的眼睛盯着法国人:
“对不起,让我们太太平平地过我们的中世纪生活吧!”
随行者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一个编年史作家,作家认为不值得一记,于是谁都没有留下文字记载。
但马尔克斯找到了这段事迹,不仅把它写入了《迷宫中的将军》,这部他自诩为“拧断天鹅的脖子,不再去编造故事”“充满诗意、美不胜收的历史纪实小说”(1996年4月12日在波哥大“哥伦比亚论坛”上的演讲《不一样的天性,不一样的世界》),还在各种场合再三引用玻利瓦尔的这句名言。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意大利作家乔万尼·帕皮尼曾刻毒地说,美洲是用欧洲的垃圾做成的;又对大众宣称,拉丁美洲从来对人类社会毫无贡献。马尔克斯痛斥他道:“他的说法充分反映了欧洲人对我们的一贯看法:不像他们就是错,无论如何都要按照他们的方式加以纠正。美国也是如此。西蒙·玻利瓦尔听够了这些劝告和命令,发出感慨说:‘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过我们自己的中世纪吧!’”(1995年3月28日在孔塔多拉集团“拉丁美洲是否存在”专题实验班上的演讲《拉丁美洲确实存在》)
在另一个场合,马尔克斯又提到了这句名言:“西蒙·玻利瓦尔颇有先见之明,他在《牙买加信札》中精辟地写道,‘我们是人类中的一小部分’,希望我们能有自己的身份认同。他还说,希望在拉美建成世界上最大、最富、最强的国家。他受英国人的罪—欠英国人的债我们到现在都没还清;他受法国人的罪—他们想卖给他法国大革命的残羹剩饭。风烛残年的他终于忍无可忍地说:‘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过我们自己的中世纪吧!’”(1999年3月8日在“迎接新千年:拉美与加勒比地区”讲习班上的开幕词《21世纪遐想》)
玻利瓦尔的这句名言也可以改说成:“就让我们安安静静地走自己的路吧!”适用于相对于西方的整个非西方世界。
《秘鲁传说》的作者帕尔马,在《解放者与独裁者的书信往来》那篇中,借巴拉圭独裁者弗朗西亚之口,表达了与玻利瓦尔相似的意见:“去亚松森的欧洲人不多,弗朗西亚经常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愿意干啥就干啥,想信什么宗教就信什么宗教,没人跟你们找麻烦;不过要小心,要是掺和政府的事就要你们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