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一本图画书,就像打开自己的童年记忆,它帮助我们重建了想象的国度,将我们带回梦想之源。图画书本质上在于唤醒,或者说是文本、作者与读者之间的相互召唤。这就需要我们重新思考图画书的含义,对此,日本著名作家松居直这样提醒我们:“长期以来,我们总是立足于接受而非创造的立场。”(《我的图画书论》,郭雯霞、徐小洁译,新疆青少年出版社2017年)我们需要从图画的内部语境辨认视觉的艺术,随着我们感受的延伸;我们必须亲身在场,才能搅动线条的旋涡,进而被儿童奇妙的世界所照亮。这样想象着,英国图画书作家约翰·伯宁罕(John Burningham,1936-2019)为我们揭示了一个新视角,即,我们应该如何扮演图画中的角色?这种相互依赖的共振结构释放出一些“本源”的细节。透视图画之眼,当我们凝视一张椅子的时候,我们在看什么?
于是,我们开始穿越图文的隧道,来到故事的内部,视觉的重量渐渐羽化,变得像蝴蝶一样轻盈。这时,一个小女孩出现了,她来到我们身边,接着,在《外公》的开头出现了这样一行宋体字:“我的花籽儿多得快要没地方种了。”(林良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8年)这是外公说的话。接着便是一句楷体字:“外公,蚯蚓会不会上天堂?”这是小女孩的自言自语。可以看出两者各自叙述自己不同的精神世界,仿佛沒有规律可循,后文类似的对话还有很多,这也折射出伯宁罕对成人与儿童的不同心灵的认知。沿着这样的轨迹,我们似乎发现了一些端倪,比如:小女孩打扮成护士,地上布满玩具和听诊器的画面。这里隐藏着朦胧的暗示,一种作者不忍说出真相,真实的秘密就在四周。在外公讲述挪亚方舟的故事时,小女孩说道:“外公,我们的房子会不会漂走?”(同上)画面开始被雨水吸收,笼罩在氤氲之中,透过窗口,人物模糊的形象表现得模糊缥缈,笔触也呈涂抹状。“外公今天不能出去玩了。”(同上)种种迹象表明,外公的病情正在逐步恶化,未知的命运笼罩在忧伤的阴影下。
而在处理外公去世这个场景时,伯宁罕也是煞费苦心。他让原本待在图画左边、形象虚幻的小女孩变成了轮廓清晰的黑白线条,她坐着的椅子也是如此,仿佛这把椅子也被她情感的底色所浸染,一切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只见她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蜷缩在椅子上,望着外公曾经坐过的绿椅子(如今是一个“空椅子”)出神。如果感受再进一步,不难看出,从线稿到色稿的移位意味着情绪的某种分隔,这里没有文字,语言的含义早已丧失,沿着小女孩的视线望去,我们能真切感受到她的悲伤、无助与绝望。再翻开一页,我们看见这个小女孩已结婚生子,她推着摇篮车穿行于旷野到达另一片天空,生命开始进入新的循环。那些细微的情感,那些童年的梦想,在读者的世界中被编织成迷宫,生活终将继续,死像是生的最后预演,生命的轨迹也会呈褪色的线条。更确切地说,每个孩子都将在那个白椅子上变老,然后椅子开始变绿、发芽,颜色的短暂凝结让视觉停滞,生命又开始从冬季(老年)进入春天(婴儿),完成它的重生。
对此,英国作家苏珊·华莱的图画书《獾的礼物》也在揭示这一主题。獾知道自己快要走向生命的终点,为了不让朋友难过,它走向了下面一条长长的隧道……经常来玩的动物们得知獾的死讯后,悲伤地度过了一个寂寥的冬天:“特别是鼹鼠,它非常失落、孤独、难过得要命。”(杨玲玲、彭懿译,明天出版社2008年)大家都在回忆獾带给它们的帮助和欢乐,记忆释放出真实的瞬间。苏珊·华莱从秋天画到冬天,又从冬天画到春天,将死亡的故事契合到了四季的变化之中,而这种变化不正是“椅子”传达的印记信息所在吗?
这种从“有”到“无”的处理让我想起日本作家内田麟太郎的图画书《不要哭得太伤心》:小孙子不知道爷爷去世了,他带着一大一小两把雨伞,一如往常地在车站里等着……故事以爷爷的口吻进行叙述:“你像往常一样等在那里,你还不知道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彭懿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16年)在图画的封底,也出现了一把“空椅子”。英国图画书作家奥利弗·杰夫斯(Oliver Jeffers)通过其图画书《瓶子里的心》也触到我们的瞳孔:从前有个小女孩,她在父亲的陪伴下快乐地成长着。他们一起探索对星星的幻想、对海洋的惊奇以及对新事物的梦幻。直到有一天,小女孩带着自己的画给父亲看,然而,她发现了一把“空椅子”,没错,这是一把像小女孩心脏颜色的红椅子。她凝视着这把空椅子,直到夜幕降临。不安的她将心装进了一个坚固的瓶子里,挂在脖子上……
从这些作品中我们能看到某种缺失和遗憾,但在图画停止的地方,爱前进了,钻进了图画谜一般的光影世界,我们若有所思,甚至喜欢回忆童年的状态。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这样说道:“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薛庆国译)明亮的色彩会渐渐驱散灰暗,这样的图文互动产生了独特的形式变奏,一旦孩子发现可以成为图画中的一部分,那么阅读也就成了一种“可见”的奇趣之旅,我们在一次次的别离中学会了重新定义生活。
瑞士作家于尔克·舒比格(Jürg Schubiger)在他的那首童诗《我家的餐桌》中,也给了我们这种诗意:
我家的餐桌旁
每人一把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