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无门(上)
作者 竞天泽
发表于 2024年3月

1

在媒体同行的所有类型之中,我总是难以对从事赛事报道的体育记者报以理解。当然,我不是说只有我这种专门找人麻烦的调查记者才是正经货色,我没那么自大。即便在如今这个号称“宇宙开发新纪元”的时代,相比太阳系各处移民地没完没了的刑事案件、帮派犯罪、恐怖袭击和局地冲突,谁能赢得一场从头到脚都裹满商业元素的职业赛事,同样也是人们关心的话题。至于那些身价惊人的体育明星们又惹出了什么丑闻,就连完全不关心赛事的人也颇有兴趣——新闻这玩意儿虽说不全是商业,但总归有强烈的商业属性,既然有人消费,就会有人努力提供可供消费的材料,我对此完全没意见。

我所谓的不理解,主要是我无论如何都搞不清楚,体育记者们为什么要常年忍受那些永无休止的狂热。于我而言,赛场上惊人的加油呐喊声,两支队伍支持者们的针锋相对,即便在赛后也要延续下去的讨论、谩骂乃至肢体冲突,全都是我不能接受的狂热。听说体育竞赛是没有硝烟和血腥的战争,所以狂热是必然的,而在我看来,狂热往往会造成人为的灾难。我知道,这是我的极端偏见,调查记者除了有一堆牢骚话之外,还有类似数不清的偏见。虽然总是对外标榜所谓客观公正,实际上最做不到这一点的恰恰就是调查记者,真可谓悲哀。

因为一个盗垒失误,球迷们突然爆发了骇人的怒吼,这再度提升了我的焦躁感。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就算我再怎么喜欢一片死寂的安宁,也得对这种场面报以宽容,毕竟他们已经压抑太久了。自从十五年前的东京都市圈爆碎事件摧毁了近三分之一的旧日本之后,职业棒球赛事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恢复,直到现在土卫六新东京都市圈基本建设完成,好几个十万人级的巨蛋赛场投入使用,比赛才重新走上正轨,球迷们分外激动也是必然。更何况,为了看场比赛,新东京的移民球迷们不仅要支付昂贵的票价,还要在这座巨蛋赛场中忍受大多数人早已彻底陌生的地球重力,他们心里憋着多少火气可想而知。

没办法,“重力公平”是体育竞技界早就定下来的规则,旨在实现太阳系各处移民地的体育比赛能在统一标准下举办。由于日本已经在物理意义上分成了两个部分,而土卫六的重力又差不多是月球的水平,若不对赛场的重力做调整,尚在地球的旧日本球队就得集体抗议了。因此,这座像是斗兽场和斗笠杂交产物的巨蛋赛场,除了被塞入标配的全息场景演播系统之外,还拥有目前太阳系最先进的大型人工重力生成装置。要不是该装置的超导冷却系统利用了新东京穹顶之外土卫六的天然低温,巨蛋赛场的票价恐怕还要翻几番。我向来认为搞这些花活儿纯粹是浪费,但听说很多时候浪费才是进步的必要条件,反正新东京当局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就不会为赛场顶部设计可开合结构了。讲道理,打开那个由五块花瓣状合金板组成的蛋壳又能如何?脑袋顶上还不是用于隔绝浓厚大气的人造穹顶?难道还能期望在这种地方见到天然光不成?这一代的移民到死都不会见到土卫六彻底宜居化改造完成,也许下一代、下下一代也不行,但他们偏偏要浪费。

算了,爱咋样咋样,关我屁事。强行稳定情绪后,我启动义眼对着远处正前方的贵宾室扫描,同时耐心等着约我在球场见面的同行吉田玉纪现身。可是距离约定的时间都过去半个钟头了,我连她的影子都没见到。所以说我们这行里都是骗子,大多数承诺都不值得相信。我打了几通电话,忙音无人接听。她要么是出啥意外了,要么是通宵赶稿还没醒来,两者的可能性一半一半。

眼瞅着比赛局数过半,我正寻思着是不是干脆单独行动的时候,有个扣着大盖帽穿蓝绿色制服的球场保安一边道歉、一边挤过愤怒的球迷,靠近我后努力盖过呼啸的加油声号叫道:“这位先生,打扰您看比赛了,十分抱歉,但是您得跟我去一趟保全室,有几件小事得和您确认一下!”

我脑海里瞬间闪过一大堆可能性,这些可能性都不怎么美妙,我甚至考虑是不是要直接跑路,但瞧保安努力保持礼貌的模样,我又觉得没必要。算了,若是非得跑路,什么时候都能跑,虽说我没啥大能耐,这点儿自信总归是有的。我点点头起身,收获了保安欣慰的笑容以及周围球迷们慷慨激昂的抱怨。不得不说,这些球迷还挺可爱的,至少比嘴上全是敬语但实际阴阳怪气更让我舒服。

保安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态,不停地做手势为我引路,殷勤且谦卑。其实不用他操心这些,在入场之前,我已经仔细研究过这座大型设施的全部设计图了,再加上重力的束缚其实对我而言根本无所谓,只要球迷们别试图伸腿绊倒我,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但没谁会对一个在比赛途中起身离开座位的人客气。保安熟练运用着他的“对不起”大法,总算是领着我摸到了七层出口附近藏在一家便当店后面的保全室。我不知道保全室为啥要如此精心隐藏起来。可能是运营方“不想直接冒犯任何客人”的奇妙执念在作怪?我的这个猜测大体准确,因为保全室里西装革履的安保部经理一见到我就立刻起身微微鞠躬,仿佛我不是被保安带来的麻烦人物,而是他根本不敢得罪的冤家债主。

“您好,敝姓西村,负责这里的安全工作,打扰您观赛实在是不好意思。”他抬头道,“请问先生怎么称呼?”

就算尚未完全站直,但这家伙也高得惊人,很像是青春期之前就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中导致的,但我肯定他不是,年龄不符合,这身材应该是刻意改造的结果——个子高得有威慑力,同时又恰如其分瘦出某种亲和感。如果有必要,隐藏在合身西服之下的肱二头肌会瞬间膨胀数倍,不仅有事实上的爆发力,就算不动手,视觉上也够吓人了,而这在很多地方是违法的。看来他在巨蛋赛场负责安保实在是太屈才了,他应该混黑道还差不多。

“林刚。”我答,“找我什么事?”

西村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又露齿笑道:“是这样,林先生,请您过来其实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情,主要是我们在例行检查中发现您似乎有使用超规格义体的迹象。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我们想知道您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好吧,他們竟然有监控义体使用情况的设备,而我看过的设计图里完全没提这事儿。唉,为啥我总是这么缺心眼儿?究竟要吃几次亏才会真的学乖?

“相信您也知道,这次的比赛十分重要,我们不得不谨慎一些。”西村用相当谨慎的语气补充道,“如果有人使用具备高阶扫描功能的义眼观察球场,将数据提供给地下博彩集团,一旦引发什么意外,影响会非常不好。”

赌球并非我关注的领域,也就知道个大概。通常情况下,任何发行了合法彩票的赛事都会在开场前三十分钟停止下注,但地下博彩则完全不同,在比赛途中继续开盘下注是稀松平常的事。为了保证利益,庄家们的手段极多。买通运动员或者裁判不过是小儿科,用人工智能配合精算师预测比分也相当普遍,如今的庄家还要雇佣做了超额改造的人作为观察员混入观众席,监控每一个运动员的心跳、血压、肌肉状态以及微表情,为精准预测提供数据支持。很明显,由于我之前启动义眼四处乱看,这位西村先生把我当成地下博彩集团的观察员了。

“你是说我的左眼吗?”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问道。

“啊,我们确实掌握了一些相关情况,不过……”他小心翼翼道,“如果这其中有什么误会,只要现在能解释清楚就好。”

“没问题。但在我解释之前,我想知道你们的‘例行检查’真有合法授权吗?”

“引起您的不快,我代表安保部全体工作人员向您诚挚道歉。”尽管嘴上说道歉,但他的语气比之前自信多了,“关于监控观众的义体使用情况一事,我们有来自新东京警视厅的完整授权,相关文件您可以随时查看。”

“那就是说,你们是在配合警方行动了?”

“为了维护重启不易的职棒大赛,即便会有客人不满,我们也必须这么做,还请您谅解。”

“谅解谅解,必须谅解。”我笑了笑,“话说回来,我只是开启义眼扫描了几秒钟就让你们给发现了,你们的手段相当先进啊!”

“整套检测系统我们花了九千多万日元。虽然花费不菲,但我们认为这很值得,而且它的功能不仅仅是这些。”

“其他的功能以后再说。我现在好奇的是,在比赛期间,这套系统会一直工作并且检测所有席位吗?”

“当然是这样……等等,”在下意识回答了这个问题后,西村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皱眉问道,“林先生,您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们引以为傲的系统在比赛期间会检测所有席位,为什么我座位对面贵宾室里的人一直在扫描球场,你们却没有发现呢?”

西村有些愣神,我顺势掏出证件给他看。就算《寰宇瞭望》杂志首席记者的头衔不够响亮,“新闻真实性与调查记者权益保障联盟”的名号也够他呛一壶了。哪怕这几年影响力不比从前,大多数人也不会轻视广宙域合作组织旗下的机构,更不会小看联盟这种以找人麻烦为乐的组织。西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需要联系公关部才能回答您的问题。”

“可以啊。反正我的高阶功能义眼不属于超额改造,身为联盟成员,我有合法使用权,而且我也没有扫描任何球员和普通观众。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现在报警都行。”

就在此时,我一直在等待的吉田玉纪粗暴地推开了保全室的门,时代剧里传统武士才钟情的半扎马尾在她脑后乱晃,那股冲劲儿再加上平光镜后面一双似乎永远都带着静谧怒火的黑瞳,仿佛暗示她的出现会有血光之灾。我问过她为什么非要戴眼镜,她说那玩意儿防弹,基于经验,她认为很有必要。我没探究下去,反正联盟的同行都有属于自己的执着。

“林老师,你在搞什么?”吉田语气凌厉地说道,“不在座位上就罢了,手机也打不通,非得我用定位才找到你。怎么,捉迷藏很好玩儿吗?”

“没办法啊,是这位西村先生非要请我来一趟的。这间屋子有信号管制,除了联盟的通信器之外,所有设备都不好使,我哪能料到这种情况。”我解释道。

“我才不信。”吉田语气夸张,低头检查自己的手机信号,“哦哦,还真是啊……有点儿厉害了,看来授权信号管制的是个大人物了。”

“也可能是个法外狂徒。”我笑了笑,“顺便一提,这位西村先生似乎认为我参与了你正在调查的那个赌球案,但奇怪的是,他对贵宾室里那几位扫描球场的超额改造者视而不见,不知道是大意了还是故意的,或者是故意大意的?”

“不!不是这样的!”西村早就起身迎接我这位老朋友了,显然是对她相当熟悉,只是他一直插不上话,“可能是我们的新系统出现了故障,一切都是误会……”

“这算是代表运营方做的正式回应吗?”吉田立刻问道。

“不……这……可以给我一些时间吗?我需要向公司汇报。”西村哀求道。

“不急,也许不是你的责任。”吉田摆摆手,“贵宾室的那几个人是指定暴力团①仁星会的干部,他们有什么手段你很难估计……不过嘛,如果你也是他们的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所以你是吗?”

2

整件事情其实非常简单。

赌球的幕后操盘者之一就是仁星会,而球场里必然有人配合他们行动,那位外強中干的安保部经理西村就是其中之一。奇妙的是,西村的主要工作其实只是努力完成本职工作罢了,他负责抓出观众席中其他组织或是赌客派过来的观察员,以保证仁星会在赌局中立于不败之地。这也解释了为啥他对我客客气气的,因为他也吃不准我背后有没有什么张牙舞爪的大庄家。老实说,我觉得这纯粹多余,因为我只听说过被执法机构查抄或者毁于内斗的庄家,从来没听说过因为亏钱而消亡的地下博彩集团。

西村对此事的反应也稀松平常,先是求饶,然后是诉苦,强调说他还有老婆小孩一大家子,如果仁星会知道是他掉链子了,肯定不会放过他的家人,而报警是没什么用处的,甚至会加速整个进程。如果我是个刚入行的新人,大概会为此纠结半天,但如今我早就麻木了,吉田差不多也是同样,所以我们既没有痛心疾首斥责他“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也没有睁只眼闭只眼就这么算了,而是做出了有限的承诺:只要他肯合作,我们至少能保住他的小命。这么说吧,尽管调查记者的承诺从来都不值得信任,但我们确实会保护自己的线人,这属于行业铁则。

西村一直在犹豫,我们逼问几次,他也没供出其他参与赌局的内部人员。其实这种人必然存在,反正我认为巨蛋赛场的环境控制室里肯定有仁星会内线,他们只要在精算预测的提示下稍微调整球场温度、湿度、风速之类,就有可能悄然影响比赛结果,事后也难以查证。不过西村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他的犹豫不决也是可以接受的结果。一个犹豫不决的伥鬼,短时间内是不会和吃人的老虎站在一边了,至少不会坏了正事。

离开保全室,吉田溜达到便当店买了一个添加了修复型植入物和大坨蛋黄酱的饭团,又给了我一个“擅自单独行动就没饭吃”的眼神。我只好解释说之前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自作主张。“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她一边吞咽一边评价,“当我头一天认识你吗?仗着自己跑得快,成天到晚吃独食。”

“天地良心。不是我的地盘,不是我的线索,更不是我的领域,我为啥要瞒着你单干?我还想多活几天呢。”

“少来这一套。知道《邮报》的弗兰克怎么评价你吗?他说,全联盟上下,就你抢活最积极,找死第一名。”她吮了吮粘在食指上的蛋黄酱,顺势点着我说道,“要我说,如果再补上一句‘总是走霉运但总能逃之夭夭’,那就真的准确无误了。”

“这是那个戴夫·弗兰克能说出来的话吗?”我顿时哭笑不得,“他在中美洲采訪的时候天天和军事承包商拧着干,论主动找死,他才是真正的专家。”

“爱信不信,我还不信你来这儿的目的是真的呢。”她针锋相对道,“什么叫你们社执行总编的傻儿子卷进仁星会搞的诈骗案里了,你不得不出面捞人……哄小孩啊?你要真在乎这种事情,也不至于人脉差到朋友只有个位数了。”

我再次哭笑不得,“骗你不是人,这里头有个基本的人情问题。你想,我在《寰宇瞭望》算是挂职,但我一年到头都不露面,日常工作全不管,就这样,社里也没咋亏待我,给了首席的头衔不说,还保证了一部分报销,主要是执行总编老汤比较够意思。现在他碰上麻烦,请我帮忙铲事儿很正常啊。”

“那也不至于找你吧。你们社的能量也不算小了,随便谁不是都能处理吗?反正只是房地产诈骗罢了,就算仁星会再怎么麻烦,也不是不知道轻重。”

“话不能这么说。老汤的傻儿子一没失联,二没受伤害,三没被限制自由,他就是一口咬定不是上当受骗了,反而把劝他回家的老汤骂了个狗血淋头。要是老汤因为这种小破事就找大使馆或者别的什么人帮忙,他的老脸还往哪儿搁?也就我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愿意忍受十几个小时的空间门旅行来捞人,还不会满世界宣扬……我觉得你也不会四处乱说吧?”

她笑,“难说,得看你的表现再做决定。”

“怎么个表现法?”

“看我眼色,听我指挥。”

“这没问题,但扣住老汤傻儿子的不是这帮赌球的人啊……”

“你听我的就行了。”吉田有些不耐烦,“跟我后面,让你说话再张嘴。”

她干脆利落地把垃圾塞进随身采访包,气势十足地朝着贵宾室前进,我保持着谦逊充当跟班。据我所知,在她以自由撰稿人加入之前,她供职的《周刊NEWS》只不过是个三流杂志,如今却是新旧两个日本各种紧要机构记者俱乐部的座上宾。在十五年前的大灾难之后,吉田的地位更加不可撼动,因为灾难导致的秩序缺失让原本早就衰落的各种暴力团重新崛起,而她深耕帮派问题多年,连道上各方组织的高层都买她面子。我虽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但绝不会在这种场合不听她的安排。

贵宾室门口当然有两个傻缺在站岗,他们没带武器,但改造度太高了,比那个西村还夸张几倍,可以说他们本身就是武器。一般情况下,除非有明确的医疗诉求或者合法的职业需要,不然也没多少人愿意为了所谓的身体性能而做超额改造,健康风险姑且不说,就连法律风险都很高。但当年为了满足新东京都市圈的建设需求,改造管理曾经相当宽松——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人这种生物太会适应环境了,只要加以改造,比机器什么的成本低得多——如今当局想解决历史遗留问题谈何容易,所以在这儿碰上浑身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帮派分子很正常。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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