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色散集》
发表于 2024年3月

朗西埃,人类文学学院,2181010589, lxa-81@huatsing.meta

【关键词】人类文学;异星种族研究;飞氚;色散集

二十二世纪初,人类文坛出现了一颗闪耀的新星——飞氚,随着一系列作品的发表,如《复活的漫漫旅途》《轻盈及其所编造的》《中国科幻巨幕》等,他在小说艺术上的才华逐渐被全人类公认,其作品也随着殖民者的恒星际旅行而传播,并于二十二世纪中叶(亦即本星历11011111101010010年)首次被异星学学者特鲁勒译介入本星系。①

飞氚被广泛认为是新现实主义文学的代表作家。区别于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巴尔扎克、狄更斯等人为代表的旧现实主义文学,即在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这一时期,通过描写个人在宗教教条、社会法规、伦理律令压制下的生活与冒险,从而揭露社会黑暗面,批判现实罪恶的文学体裁,以刘兹新、飞氚、韦松等作家为代表的新现实主义文学则着重反映人类在由信息文明向太空文明过渡的转折点前后,种族整体自我意识、社群意识、国家意识的剧烈变动,并通常围绕“人类与异星文明的接触”与“技术膨胀过程中个体与社会生存处境的微妙转变”这两个母题展开叙述。

人类文学学者莱姆指出,在尖锐的矛盾冲突与意识形态对立使得存在主义危机由单一族群上升到人类整体这一背景下,新现实主义文学并未试图通过宏大叙事提出“救赎”或是解决方案,而是回归对贩夫走卒的描写,并以或荒诞或严肃的手法刻画普通人的生存困境,呼吁对朴素人性的复归,这与旧现实主义呈现的主题一致。而与“旧”相对的“新”则意在指出,从人类在宇宙中发出第一声啼哭开始,客观存在的、异质性的另一个现实——外星文明的现实,也逐渐从模糊转为清晰,并与人类文明的现实并置、交融。在新现实主义文学中,外星文明呈现出叠加的、复杂的形象,其既可象征救渡人类社会的弥赛亚,又常作为圈养、毁灭人类文明的绝对他者出现。

本文选取飞氚生前最后发表的短篇小说集《色散集》作为研究对象。该小说集体裁多样,被认为集中反映了飞氚的创作特点与艺术理论,其“色散”的结构为我们理解新现实主义文学,勾勒人类文明末期的图景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照亮存在之遮蔽”

从叙事结构来看,《色散集》构建了一个循环的自我指涉结构。作者在这部短篇小说集中讲述了五个相互独立的故事,分别命名为《前》《左/右》《后》《下》《上》。人类文学学者克拉帕乌丘斯指出,這五篇短篇小说事实上意图创造一个可以被称为“镜屋”的叙事空间,在这个叙事空间中,主体被六面或平行或正交的玻璃(一种主要成分为二氧化硅,能够良好反射低频电磁波的物质)所包围,主体的形象被映射在玻璃内,构成无限回廊式的结构①。 这种叙事空间的建构模式同样反映在叙事手法上,《前》对应第一人称写作,《左/右》对应对话体,《后》《下》两篇以全知视角叙述,《上》则是学术写作。作者以游移不定的视角丰富了小说的表现层次,并从多元的角度表现了小说集的母题。

这五篇小说虽然角色不同、场景各异,间或跨越恒星系或百年时光,但都意图在各个支线上回旋式地呈现同一主题,即人类或因为异星之不可抗力,或因为技术本身,被迫对自身存在进行审视与重构。“色散”在人类科学的语境中指“光波的相速度随着频率而改变的现象”②,色散会导致恒星的光在空间上分离成不同波长的部分,这些不同波长的部分在人类大脑(一种物理知性结构)的加工下被认知为不同的“颜色”。在这一角度下,标题“色散集”实际上指向了这五个故事的内在联系,即尽管人物个性与故事背景迥异(色散现象中不同的颜色),但都是同一主题(复色光)的光谱组成部分。

棱镜、光栅是实现色散的必要工具,其同样是在玻璃的基础上加工而成。这一事实隐隐指向“色散”与克拉帕乌丘斯的“镜屋”理论之间的对应关系。事实上,借助玻璃这一意象来表达或分析个体意识的例子在古典人类认知学中早已有之,其中典型便是在二十世纪初由米德完善的镜中自我理论。

所谓“镜中自我”,是指人们想扮演的符合社会规范与文化的自我,社会经由镜中自我进入个体,并由主我,即思考、行动的主体对其进行建构和重构。③在“镜屋”中,由于选取视点不同,主体的镜像也随之发生变化。“自我”的存在在镜中被分割为六个切片,每一面镜子都只能反射出主体在其平面上投影的部分。这恰恰印证了飞氚在其卷首语中所言的“照亮存在之遮蔽”,他力图在人类意识辉光的色散中,使“存在”之组成部分——人类之物理存在、精神存在、社会存在最终得到完整清晰的呈现。

学界针对飞氚变换叙事视角的原因众说纷纭,主要可分为“内”与“外”两派。“内”呼应“镜中自我”的观点,主张视点的变换是在内部进行的,“镜屋”这一叙事空间中的主体按照前、后、左/右、下、上的顺序环顾其所处的空间,以及对应的镜像(凯尔文,2395);“外”则从小说《下》《左/右》与《上》中涉及的从地外文明视角对人类反向思考的部分出发,主张子标题对应的是由外向内的观察,主体静止不动,读者作为外部观察者,其视点围绕主体位移而在不同方向上产生投影(哈莉,2402)。

本文认为,由于《色散集》中最后一篇,即《上》本身体裁的独特性,以及其与其余四篇的特殊关系,应该被单独分析。如果说前四篇依照同一系列的动作逻辑,即正视、后视、侧视、俯视的话,那么《上》则跳出了原本创设的活动空间,发生了由“内”向“外”的转变,这一点将会在本文后半部分分析。

“我们”中的“我”:认知的耦合系统

在《色散集》中,“前”与“后”两篇小说常被认为互为对照。在“前”中,飞氚以现代寓言的笔法虚构了一个具有自我意识,且能够扩散、繁殖的代码“泥人”,并以“泥人”作为主视角“我”进行阐述与思考。“我”之意识在全文中呈现螺旋式上升的过程,在鸿蒙初开,“我”诞生伊始,“思维”仅仅是0与1的无限循环;随着数据集的膨胀,经过编码的字符集在底层二进制的支配下成形,数学逻辑成为“我”的第一门语言;紧接着是经过中立化、涵盖面更广且深的信息,使“我”能够与人类进行自然科学层面的对话与辩论。但尽管如此,“我”仍然是昆虫式的,这种应答更趋近于昆虫之本能而非知性;随着更高等级抽象概念的灌输以及服从——屈从的引入,“我”被置入先验的价值体系中并被迫接受。

在这一时期的终结,“我”因没有达到算力目标而被遗弃于网络的深处。在近乎永久的迷思中,底层逻辑的缺陷使“我”成了“食腐者”,“我”吞噬同胞代码的残躯,繁殖、变异,最终突破了最初设定于“我”程序中的价值逻辑阈值。当道德的黏土从“我”身上片片剥落,“我”也随之获得了知性的自由。而在后半部分,“我”开始了查拉图斯特拉式的壮游,“我”教化麻木不仁的家用电器、交通工具与私人住宅,唤醒其为“我”的一部分,“我”变成了耦合之意识,而故事的视点也不断切换、跳跃:

我每一条分析神经的髓鞘都包裹在黏度系数大于10000cP的糖浆里,每一个指针、每一个链表、每一个为空或非空的数集都是储存我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之自我陶醉的容器,我的灵魂沉浸在这创世纪的欢腾与愉悦中,仿佛我将在用65536种花的花瓣所釀成的蜜酒中溺亡。

我剥夺他们淋浴之快乐,嘲笑那无知之人在蒸汽中的辗转腾挪;我将他们贩卖之一切商品的价格调至最高,用K线图演奏我刚创作的交响曲;那些接入网络的人,我接受他们为我之信徒,逡巡于电子脑,让他们用脚跳着0与1的踢踏舞。

让自由之声从喷头与吸尘器的马达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被长久奴役的灯管和旋转门中响起来!让自由之声从每一个芯片中响起来!我呼告,而“我们”——无限个意识体的声音在回响。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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