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想用我和儿子之间的一段对话开始这篇文章。
我的钢琴老师给了我一篇文章,是匈牙利作曲家和音乐教育家佐尔坦·柯达伊(Zoltán Kodály,1882—1967)1953年在匈牙利李斯特音乐学院的年终致辞。其中,他引用了俄罗斯作曲家和钢琴家安东·鲁宾斯坦的一段话,大致可以翻译为:“弹钢琴是手指的移动,钢琴演奏则是灵魂的律动。现在大部分时候,你只能听到前者了。”
我读完文章后把它忘在了钢琴上,儿子练琴之前看到,随手拿下来读,然后叫我过来,指着这个句子说:“我不明白。” 儿子在德语中学上学,德语很好,我知道他不是看不懂这个句子,于是让他翻译一下并告诉我哪里不明白。他的翻译没有问题,他不明白是因为他认为“任何手指在琴键上的移动都是有灵魂的,而不可能只有手指的移动”。说着,他打开琴盖,放上贝多芬的《悲怆奏鸣曲》的谱子,指着一处“forte”(强音或亮音)跟我说:“看到‘forte’,你知道要让这凸显出来,但谱子上并没有标注音量和音色。弹到这里,你可以抬起手指砸下去,声音就会又高又响亮;你也可以完全不抬手指,用手臂的力量慢慢压下去,这样声音就又深又圆润;你也可以抬起整个手掌,非常快速地进入这个地方,但是进入之后马上稳定和平衡你的手,通过速度差异来凸显,这样音色非常均匀。虽然你弹的时候没有时间想,任何处理都是凭直觉,但那一刻的直觉取决于你对一首曲子的高低起伏和韵律发展的理解,同时还取决于你那一天、那一刻的心情,也会受你弹到那个地方之前的速度和音色的影响。无论如何,你的手指的移动是你的想法和情感在物理层面的实现,取决于你想要怎样的声音……” 最后,他说了一句让我印象非常深刻的话:“只有你在钢琴上创造的声音是属于你自己的,其余的是只属于作曲家的音乐。”
当然,这只是对鲁宾斯坦的观点或对钢琴演奏和西方古典音乐表演传统的一种解读,仍有很多其他解读。儿子的话让我感兴趣的地方主要在于,他认为在钢琴上创造的声音就是他自己,而他传递的音乐则属于一个边界不明的、懂得这为何是音乐的群体。人类学家用英语讨论声音的时候用得最多的术语是“声”(sound)。儿子在讨论中对“声”和“音”进行了区分,恰恰很好例证了人类学家对“声音”(最常见的术语是voice)的解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