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
今天是联合文学课堂的重启,也是同代人文学沙龙的第一次活动,同代人文学沙龙是联合文学课堂的升级版、高阶版,以后就第二期第三期第四期一直往下做,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今天来的朋友一部分是我们以前联合文学课的常驻嘉宾,以后欢迎常来同代人沙龙。时间过得特别快,已经有了很多变化,联合文学课的参与者主要是70后和80后,但是你看今天有很多是90后,我这一次就先开个场,以后的活动你们就轮流做主持人了。
《北京文学》一直在力推“新北京作家群写作”这样一个重要的文学写作群体,跟“新南方写作”遥相呼应,正好可以以此为题来做一次活动。我先简单把情况介绍一下,然后学术主持交给天成。
赵天成(中央民族大学青年教师):
同代人文学沙龙第一期,讨论的是一个非常重要、非常有意义的话题。跟以前大多数的联合文学课还不一样,今天是一次专题讨论,一起来讨论一个概念。我认为这个概念里面还有很多内容是可以展开的,比如说“新”“北京”“北京作家”“新北京作家”,每一个词语其实都有很多可以讨论的空间。今天到场的嘉宾,有这个概念的提出者,有像徐刚老师、杨庆祥老师这样给新北京作家做过整体论述的,也有像侯磊、婉京这种“原教旨主义”的北京作家,既是旧的、传统的北京作家,也是“新北京作家”,还有很多我们的“同代人”。所以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把新北京作家理解为一个同代人的北京作家,理解成一个共同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的北京作家,就此进行相关的研究、相关的讨论。
师力斌(《北京文学》执行主编):
非常荣幸能跟庆祥老师合办这个栏目,第一期有象征意义。阵容这么庞大。一个特别好的平台,我们编辑部想来听听各位的高见,以便做得更好。
栏目连续推了12篇文章、12位作家。2024年我们又推2位作家。新北京作家群最大的两个疑点就是,第一,到底新在哪儿?跟老北京、旧北京、京味、京派这种百年历史上的北京作家有什么样的区别。第二个就是,北京作家到底是哪些人?是生在北京的作家,像侯磊这样土生土长的、所谓“原教旨主义”的北京作家,还是说外来的像郑在欢、张天翼,并不是北京出生,但是也在北京创作的作家;还是说不管出身何处,只要是写北京,或者说背景或眼光、视野是北京的,就算新北京作家。对这两个疑问,我们一方面内心很惶恐,我们考虑得周详不周详;另一方面我们也很自得,给批评家提出了难题。这个栏目不是水过地皮湿,也不是一蹴而就,它是一个持续的、相当长时段的、比较宏大的选题,会不断有新作品、新作家,对“新北京作家群”这一能指进行补充、演绎甚至是更新。原来想象的“新北京作家群”“新北京作家”形象和内涵,可能会不断地发生变动,这也是我们乐于看到的,这正表明了栏目的活力和包容性。
截至2024年2月,在发了这14位作家的作品以后,我对新北京作家群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第一,它确实是新的故事,这些作品和原来老舍、沈从文、汪曾祺,旧北京、京派、京味儿,包括王小波、王朔等很多在北京写作的作家相比,故事都是不一样的,确实是全新的。像孙睿的《发明家》写明星的这种私生活,古宇的《人间世》写大厂企业在高校毕业生招聘中“断子绝孙”计划,刘汀的《野火烧不尽》写那种跨国的、跨文化的、跨地域空间的大开大合的人生经验,跟以前完全不一样;张天翼的《雕像》写雕像修复师,陈小手的《帘后》写开发廊的母亲的奇异恋情,常小琥的《中间人》写深度调查记者斗智斗勇的人生历险,涉及了许多案件,包括一些社会影响较大的案件。这些案件对他的作品来讲,都是我刚才提到的当下性的一种深化或者是文学化,他在审美的层面上确实上升到一个新的题材高度,这些作品都能给我们一种全新的经验、全新的故事,这是我觉得栏目开办以来能给我们提供的一些新东西。
我自己有一些不满足的地方,两位批评家杨庆祥和徐刚,在两篇宏论里面都提到了。杨庆祥从时间和空间上进行了探讨,包括历史的维度,全球视域,著名的作家與城市的这种互动关系,政治空间和文化空间的相互搏杀、相互消长的博弈。徐刚则探讨北京大文学总体性消失之后,到底什么是新的文学?京味文学有没有效果?在新的写作脉络里面它发挥什么样的作用?我觉得这些探讨特别好。徐刚还提出新的语言风格、新的景观、新的地域、新的地标,有很多新的提法,这都是我关注的。但是我个人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我们大家对新北京作家群有一个总体的担心?在文学史的角度上,我们到底是否在审美的意义上,或者在文学经典的意义上,能够出现像老舍,或者是像沈从文,或者是像我们理解的,哪怕是新京味作家的这种作品,有没有这样的作品?它一出来以后,有一种霸权性的、能让我们体验到当代北京的审美层面,无论是时间上、空间上,还是历史经验、当代意识和价值观,这都是我在考虑的。我们古代历史上,写长安或者洛阳这种古都的作品里面,其实有一些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比如说像卢照邻《长安古意》、杜甫《丽人行》,“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这些作品都有一个特点,将都城人格化,作为一个整体来观照,拎出特点来加以审美化,从建筑、服饰、美食、交通、山川、物产等方面观察。我最有感触的就是杜牧写的《过华清宫绝句》“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次第开”是物质层面的描述,“绣成堆”就在审美意义上给我们一种大都市的总体性描述。像孟郊《登科后》“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李白《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贾岛《忆江上吴处士》“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都是这种审美意义上的总体性描述。正是由于历代以来类似的审美性叙事的不断累积,才诞生了我们所熟悉的那个著名的文化能指“长安”,它已经不是单纯的地理概念,而是容纳了大量的历史记忆和文化情感。城市审美化叙事的传统再往前推,像东汉班固《两都赋》,洛阳和长安两个都城,有大量的审美观照,他当然也是在庆祥兄的意义上即政治空间的层面上来叙述,当然班固的出发点是为了强调东都洛阳要比前汉长安更具有合法性,这是最重要的地方。他的写法给我们一种对于都市经验的审美意义上的参照,我们后代写都城,包括邱华栋写《北京传》,怎么从一个宏大的角度来观察一个都市?空间上、审美上、文化上、价值观上,尤其是政治和历史,这些系统性的观察,如何上升到一个审美层面,新北京叙事立得住的可能性才会大。班固的《两都赋》,作为一个经典是成立的,能让我们在回望历史、回望这些历史上的都城的时候——其实这些都城它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只能是靠想象,靠相关文字来想象这些都城,但这些想象是有效的,我们后世的写作会不断地吸取它的营养,或者说受它的影响。
新的北京叙事在文化、地理、时间、空间这些方面,和旧北京叙事的对话,在什么样的意义上能够达成,有没有这样的作家和作品?可能政治历史也好,时间空间也好,最终还是得在审美的意义上达到一个这样的写作,尤其是经典性的写作。今天特别想听诸位批评家的高见,给我们以指点。
张颐雯(《北京文学》副主编):
师老师说得很全面了,我就从我工作过程中发现的一些问题、一些想法出发跟大家交流,希望大家出主意想办法,从学理的角度对新北京作家群进行梳理和阐释。我们做这个栏目是因为在编辑过程中,发现了一批在北京生活、在北京写作的中青年作家。我们在一个很长的时段关注他们写作的过程,追踪了他们写作的发展,到现在认为这批作家应该可以成立,可以集体亮相了,就开办了这样一个栏目。
当时我们给了他们一个粗浅的定义,他们中既有在北京用北京话写作,结合北京传统和城市生活的新京味作家,就比如说我们的同事侯磊,比如说石一枫和孙睿的一部分作品,还有一些可能大家不太熟悉的作家,例如毛建军的作品,他是一位医院的退休工人,他的作品书写老北京城南故事,我们把他们作为一大类。第二类,是以北京作为精神背景,能够融汇多种文学经验的新北京的书写者,这个代表人我们想到的徐则臣老师,他的《跑步穿过中关村》,他后来的《耶路撒冷》《北上》,他作为一个新北京的书写者,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包括文珍,包括今天到这儿的刘汀老师,到北京求学留在这里的,都是新北京的代表。另外,我们还想到阿乙和郑在欢,他们长期在北京生活,但是写作的主要对象是他们的故乡,他们从北京这个视角去打量他们的故乡。这一批作家应该是新北京作家群的第三个部分。
我们希望涵盖更多的在北京写作的作家,发现他们作品的意义,他们的作品和北京深刻的关系,和中国文学史、北京文学史的深刻关系。在这样的一个基础上,我们做了这个栏目。在编辑阅读这些作品的过程中,有几个特征越来越突出。一个是文化上的特征,北京的京味作家和历史传承与今天的现代大都市的融合。二是全球化的特质,比如刘汀老师在我刊发表的《野火烧不尽》。特别是徐则臣老师,他这两年写了一批具有全球化视野的短篇小说,处理了大量的海外经验,我们杂志发表的《玛雅人面具》,用一种回归中国传统的方式讲中国人在拉美。他最新的作品《手稿、猴子,或行李箱奇谭》,是一个中国人在印度新德里的故事。徐则臣老师在这几年的转型中,特别突出的就是全球化的特征,包括他的长篇《北上》,也有很多涉及中外交流的问题。
再有就是反映当下生活。比如师老师提到的孙睿,他的小说《发明家》第一次出现了狗仔队这样的职业。另外一篇《人间世》,写的是北京的互联网大厂里面的人事斗争,个人如何与一个巨大的资本世界抗衡,也是一个非常具有当下性的作品。
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些潜在的特點。一是现实主义成为期刊写作的主流。我们也有一些先锋作品和架空作品,但是现实主义的比例占了绝大多数,当代的中青年作家更热衷于用现实主义的方式来表现今天的生活。同时那些先锋写作或者架空的写作,还没有看到出现更新的超越于之前写作的新元素。二是在当下的写作中,家国责任、主流价值观正在回到文学作品当中。从20世纪80年代一直到先锋小说,到后来的韩东、朱文再到王朔,他们的姿态其实是一个解构的姿态,而这一波作家更多在生活的困境中努力寻找价值。比如《发明家》中主人公最终回到家乡,要寻找人生的价值。包括我们最近要发表的关于深度调查记者的故事。这个记者也是在中国社会的最前线、最基层,努力寻求解决办法,寻求社会进步的人物。
这里再提出我的问题。一是如何界定新北京作家群,像乔叶这样的作家,她是很晚来到了北京,但是她的代表作《宝水》是在北京出版的,在我们的作家群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包括李洱老师、邱华栋老师,他们早已成名,但新近又写出了《北京传》。他们这样的作家如何去归类?
第二个问题是,我们发表了十四篇作品,没有一篇跟北京的乡村有关,以前的北京乡村作家,有浩然、刘绍棠,有很多知名的分量很重的作家,但是在今天的北京作家里面,我们找不到一个代表作家和代表作品。应该如何思考这个问题?
第三个问题是北京底层生活其实也是被严重忽略的,因为我们一直在强调我们的都市化和全球化,真正的话语权是被新北京人把握的,这是个事实。这里的底层不是指范雨素这样已成名的外来打工作家,而是底层的北京人、南城老北京人,他们数量庞大,但是在今天的文学作品中基本是消失的。
第四个问题,杨庆祥、徐刚老师谈到当下写作的全球化问题,那么,北京作家如何在这个问题上区别于其他地域的作家?它跟南方写作,跟浙派写作,和广东、东北写作有不同吗?北京与其他地区的问题是否趋同?包括当下性作为一个重要特质,在当下面临的问题上,北京和中国其他地方有非常大的重合。可否找到北京与其他地域之间的差异?这是我在具体阅读作品过程中产生的困惑。也希望大家在之后的讨论中能够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理论资源。
杨庆祥:
刚才张老师说到北京底层都说南城。北城、西城没有底层吗?
张颐雯:
有,但是南城是最经典的,最有代表性的。旧时代卖鱼的、杀猪的、拉车的都是南城人,西城、北城更多的是外来者,比如考进京城当官的,到现在依然有这个倾向。相关的书写我们是找不到的,沉默的大多数吧。常小琥算一个,他的作品部分涉及了这个问题,但是这一类作品中优秀的确实很少,这很值得思考。
侯磊(青年作家、《北京文学》编辑):
各位老师好,就2023年“新北京作家群”的稿子来看,散文只有一篇——杜梨的《香看两不厌》,写作者在颐和园上班的过程中,与颐和园之间的相关故事和情感。我给她写过一个短评。我在想,未来新北京作家群的散文和非虚构方面要有怎样的写作和发展方向?往后要怎么写?我所对标的、所想到的一个作家,是本雅明。
本雅明是一位“新巴黎作家群”中的作家。雨果、巴尔扎克可能是属于“老巴黎作家群”的。先对他进行“降维阅读”——不想他的作品里面有什么哲学、思想性,先把他当一个散文家,就钻他的文本。他每一篇怎么写?他先写什么、再写什么?第一感觉是:本雅明特别具有马克思主义视角。但他从来没用马克思主义的那些词语,他自己创立了一个话语体系,发明了好多“文科生的黑话”,比如“巴黎拱廊”“游手好闲的人”“孤独者”“迷宫”,等等。这些都是他提出来,或者说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找的词。他是一位文体家,给自己找了一套写作的方法。他打开了文本的内部——比如他论一篇小说,写这个小说的作者和人物,接下来几段开始用这个小说的人物进行散文创作,并始终游走于19世纪的巴黎。在此可以引一段他的《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
人群的游手好闲者在他漫游到很晚的时候,便停步在某个仍有很多顾客的百货商店前。他像熟门熟路的人那样转来转去。在坡的时代有多层百货大楼吗?这无关宏旨;坡让这位心神不安的人在市场消磨一个半钟头左右。他走进一个又一个商店,不问货价,也不说话,只是用茫然、野性的凝视看着一切东西。如果拱门街是室内的古典形式——游手好闲者眼中的街道就是这样的——那么百货商店便是室内的衰败。市场是游手好闲者的最后一个场所。如果街道一开始就是他的室内,那么现在室内就变成了街道。现在他在商品的迷宫里漫游穿行,就像他从前在城市这个迷宫里一样。坡的小说既有对游手好闲者最早的描写,更有对他结局的概括,这是极精彩的一笔。
我们试着看他如何在这里面开始创作。他的散文就像给读者搭建迷宫,然后带着读者在迷宫中游走,营造完这个庞大的迷宫以后,他又能走回去——在纸上带着读者漫游,然后又扣回去。这是文本内部打开的问题。
还有本雅明真正写巴黎这个城市,他没有直接写巴黎,而是通过找关键词的方式找细节。找到一个关键词以后,再找前人的作品或者一些文化现象寻求支撑,如当时的博览会,当时的巴黎的市政建设,等等。这些方式对现代的城市学都有启发。我们不是说要像他一样写作,而是打开思维,在笔下打开一座城市。你进入一個城市、一个作品,写新北京,不是刻意来写的,而是看你正好能跟这个城市的哪些方面对上话。这一点一旦打开了,写北京就可能是千变万化的,哪里都可以写,不用纠结于文体、主旨、方向,等等。这是本雅明写作的高明之处。
巴黎和北京有一个比较明确的城市建设、城市变化的时间点。现在看到的巴黎不是古代的巴黎,而是19世纪的巴黎。巴黎的五层楼——有一个灰蓝色斜顶的阁楼,人们搬家是从那个楼的窗户往下来回吊家具。这种楼都多是19世纪造的。当时巴黎在拿破仑三世的统治下,授权给奥斯曼男爵,对巴黎城市建设集中进行了大拆迁,修建了巴黎歌剧院,修建了许多新的公园、教堂、广场,还修了一个埃菲尔铁塔。把15世纪的房子拆了一大半,改建成现在以凯旋门为中心的城市格局,拓展了城市的公共空间,这些公共空间是现代都市的概念。当时的文化人都反对建埃菲尔铁塔,比如莫泊桑、小仲马等。莫泊桑经常跑到埃菲尔铁塔底下喝咖啡,说这样我就看不见它。北京也有比较明确的拆迁经历和环路的扩充——二环、三环、四环一圈圈地扩充,大量将南城的老房子改成现代化的楼房小区,把经济中心放到东三环,把教育的中心放到了西三环、西四环,北边在建设高科技园区,在东边的通州区建城市副中心……可见巴黎、北京都有比较明确的拆迁过程,以及城市经济中心的位移和变化。同样,巴黎、北京都是移民城市,都有一代代的移民在此生活,并且都是很多重大革命性的历史事件的发生地。所以我选本雅明和他的文章作为一个例子。他的作品容易进入,但里面藏着东西。这种经典耐读的文本里面藏了很多东西,不是说读了一遍就能全部发现,它可以再作多角度的阐释。
说回到新北京作家群,比如周晓枫老师对于女性内在的开掘。她写女性的身体,写自己个人意识的成长,甚至写成长中遇到的骚扰,写养宠物时与动物的关系……作品非常犀利和敢于开掘。还有宁肯老师有一个同题文体上的试验。他多年前写了本附有大量摄影照片的散文叫《北京:城与年》,现在新出了一本叫《城与年》的小说,其中部分题材以前写成散文,现在用小说的文体重新创作,这是一个长达数年的文体试验。他们二位都是“新散文运动”中的重要作家。所以说,新北京作家群未来的散文创作任重道远,希望在发掘新北京作家群散文的过程中,能够发现更多的新人,在散文创作上能有一些更好的推进。
赵天成:
好,谢谢三位老师。三位老师的意见都非常精彩。师老师提到了两点,我认为非常重要。一个是“新北京作家群”这个概念,实际上有非常大的包容性、丰富性,也就是还有很多的可能性。第二点就是,从师老师的发言当中我们发现,任何一个像“新北京作家”这样的概念或者命名,它和作品之间都是互相充实、互相建构的,二者是缺一不可的。如果只有概念,没有一些有重量、有分量的作品支撑,这个概念最终是落不实的,所以最后师老师还是把问题的重点落实到文学的“经典”“审美”这个层面。这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共同的课题:如何用我们的写作来给“新北京作家”提供更多扎实的内容,即可以在文学史、历史的层面经受时间检验的那些东西。
张颐雯老师的重要文章里面,提出了一个对新北京作家的分类——虽然是初步的,但其实非常清晰。三种类型包括新京味作家、以北京作为精神背景的作家,还有在北京写故乡的作家。其实这个分类里面有中国文学、世界文学当中的一些基本问题。比如说在北京写故乡——徐刚老师的文章里面好像也提到了,就是一个鲁迅命名的乡土文学和侨寓文学相互之间的关系。而以北京作为精神背景,就正好与刚才提到的张老师的文章题目有关——《北京的巴尔扎克们》。北京和巴黎在我们今天的讨论当中,其实有很多相似性——不一定是绝对意义上的相似,而是一种互相参照的相似。侯磊提到了一些可以参照的角度,比如它们都有拆迁,都有重建,都有城市中心的迁移。我觉得,我们首先能够想到的北京和巴黎的相似性,还是它们在文化、政治空间当中的那种分量。很多写巴黎的书,比如《旧制度与大革命》,奥祖夫的《小说鉴史》,都谈到了巴黎和法国、巴黎和外省之间的关系。他们说在法国,尤其是在政治和文化的意义上,所有的思想动力都来自巴黎,所有外省人都得先看看巴黎人在干什么,然后再跟着去模仿。这是巴黎的形象,和北京不完全一致,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可供讨论的关联性。
侯磊老师主要是从散文的角度来谈,其实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写北京的散文家。他前几年出版的《北京烟树》,我给一些圈外的北京朋友看过,他们都觉得很亲切。里面很多内容写了北新桥一带,那就是他长大的地方。书里面对于北京的风土人情,对于北京的城市空间分布,南城、北城及其变迁,都非常充分,由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体验。我觉得侯磊给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就是他说本雅明是“新巴黎作家群”的重要一员。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不仅北京和巴黎之间是可以比照的,“新北京”和“新巴黎”之间也存在某种参照关系。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侯磊虽然是在谈散文,但是他把本雅明当成他讨论的对象,实际上扩充了散文的概念,把所有的哲学、思想写作都归之于他所说的那种散文写作。这实际上弥合了我们今天的沙龙中间一个看不见的界限——写作者和评论者的界限。原先在他发言之前,我还觉得我是一个评论者,新北京作家的评论者。但当他提出本雅明也是一个写作者时,我们就发现我们其实都是写作者,都是以各种方式的写作来参与到新北京作家的写作当中,我们只不过是不同形式的书写者。
张颐雯老师提出了四个非常好的问题。这四个问题是关于如何界定新北京作家群的,我总结大概是这样:第一是作家群体内部的中心和边缘的问题。有一些像乔叶、邱华栋这样比较难以界定的作家,我们怎么来处理?第二是城市与乡村的问题。虽然北京今天看起来是一个大都市,但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意义上,尤其是现代文学的意义上,它其实是乡土精神的寄托——尤其是在鲁迅界定的“乡土文学”到“京派”的概念之间。第三是底层和精英之间的关系,以及老北京人和新北京人这两个文化群体之间的关系。第四是全球化和地域性的关系。具体来说,就是如何能够提供具有具体的地域性的全球化内容。所以,接下来我们就交给两个作家——刘汀和婉京。他们两个的写作都是在关于新北京的空间意义上提出了很多思考。刚才几位都提到刘汀的作品《野火烧不尽》,里面有非常多的空间转换,所以我们听听他的“夫子自道”。婉京本人也有过很多空间转换的经历,而且我看她履历的时候特别感兴趣的一点是,里面提到她出生于北京解放军总医院。(周婉京:不知道这个是谁写的。)所以在她本人的空间转换当中,北京是一个起点,而不是终点。我们刚才讲到的外省和巴黎的关系,在巴尔扎克们的写作当中,巴黎始终是空间迁徙的终点。而在我们的新北京作家写作当中,北京可能是起点,但一定不是终点,这也很有意思。我们听听他们的想法。
刘汀(青年作家):
我们这个话筒特别好,像接力棒,每个人把自己的这一棒争取跑好一点。今天的作家代表侯磊、婉京和我,他俩都是老北京,只有我是后来到北京的,像是一个“被收养的孩子”,我被放在新北京作家群里,既开心又忐忑。今天只想谈几点想法,第一个是现在我们对于时间的期待或者认识,已经逐渐地淡化、消失,并转移到空间上来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我们对于未来的想象已经基本终结,我们的未来已经“不存在”了,它已经成为现在,或者未来已经被空间化了,我们对未来的想象已经从时间想象变成对空间的想象。从整个世界格局上来说,前些年有关全球化的地球村认识,也正在被新的地缘政治代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