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札记
作者 盛文强
发表于 2024年5月

海神之宴

大黄鱼在海碗中弯曲,鱼肚沉陷到碗底,最为肥美的腰身藏匿起来,头和尾向上翘起,伸出了碗沿,冷不丁撞见了另一只大黄鱼抛来的白眼。盛鱼的碗摆满了红漆方桌,那些鱼是塞进碗中的,头尾交错的凌乱场面,和四下里的喧闹相应和,一条条大黄鱼在碗里如拉圆的弓,仿佛随时会绷直身子,弹跳到半空。然而它们的身子却定住了,在弯曲中保持不动。走近细看,就会见到鱼身有刀斩的菱形斜纹,金鳞甲破开缝隙,露出里面耀眼的白光。在下锅之前,葱丝和姜丝从空而降,白的黄的线段纷披交错,盖住了鱼身,只露出头尾。新切的葱姜,切口还在渗着汁液,碗口上方辛辣弥漫,牢牢锁住了鱼腥。

瓷碗托举着金色的鱼,塞进笼屉的黑暗里清蒸,笼屉落下,大黄鱼被怪兽的圆形巨口吞没,里面闷热而又潮湿。不多时,热流从水面升腾,直到隆隆作响,守在锅边的人听到水滚,抬起手腕看表,暗自记下了时间。每屉十大碗,笼屉堆了九层,热气透过缝隙向上攀缘,在最顶端冒出了大团白汽,热流裹着黄鱼的芬芳,那是黄鱼的一部分,变化为气体。人们在白汽中出没,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先把飘散的白汽吃去了大半。那时节,每个人脸上都有喜气,口中多出了津液,喉结向下滑动,无声的吞咽动作,肚中雷鸣般的回声,大黄鱼唤醒了味觉的记忆。

经过漫长的等待,大黄鱼出锅,它们在白雾中出现,又从虚空中被双手捧出,当的一声放在桌上,才从虚空落到了实境。这时大黄鱼身上的金色稍褪,在高温下变得暗淡。料汁接近黑色,黏稠的混合物,勺子舀了料汁,随着鱼的弯弧走了一遭,料汁涂了从头到尾。再泼一勺滚烫的热油,嗞嗞作响,那是气泡破碎的声音,油花溅在手背,烙下几颗红痣。鱼肉经热油一灼,卷起黄边,在清蒸之后又经历热油激荡,烟雾蒸腾。调料里有發酵的豆酱,在热油的推动之下四处游走,沿着刀痕进入了鱼的身体内部。筷子掀开肥硕的脊肉,可以看到白肉也沾染了酱色,那是蚕豆发酵之后的暗黑,又经过汤汁的稀释,变成了棕红。厨师的操作,让海鱼沾染了陆地植物的糟粕。

祭海神的日子里,红漆供桌上摆满了时鲜——皆是山和海的馈赠,尽数罗列到海神的面前,圆形的是瓜果,长条的是海鱼。大黄鱼先行摆上,刚刚放定,上翘的头和尾还在微微颤抖,俨然出水时的姿势。还有生鱼,头上挂着冰霜,刚从冷柜里取出,遇热沾了满身露珠,这是来自东海的马鲛,长剑般的身子,尾巴开叉,脊背是夜空的深靛,点状的斑纹忽隐忽现。它们常年在急流中出没,肉质结实,脊骨强而有力,推力强大的尾部更是不知疲倦。摆在供桌上的两尾马鲛都过了一米,二者横在供桌正前方,鱼头相对。双鱼中心是一颗猪头,摆在红木盘里。猪头满脸严肃,闭着眼陷入了沉思,长耳低垂下来,对周围的热闹充耳不闻。

紫黑的枣糕,金黄的鸡蛋糕,盖着红印的米饼,在盘中堆叠成尖塔,嬉闹的孩童撞到桌腿,那些塔尖岌岌可危,眼看就要倒塌下来。这时,干鲜果品从空而降,由一双双手托举它们飞至,一路上穿越桌子间的狭长过道,避开了椅背,稳稳降落在桌上,挟持它们的手立即飞走了,又飞往下一桌。鲜果上水珠滚滚,干果上挂满白霜。每盘摆放六枚果子,这是渔人的吉祥数字,据说六与顺溜相通,风帆时代想要风顺船疾,也盼望诸事顺遂。怎奈海上的风波太多,往往事与愿违。果盘中便有了不厌其烦的数字六,印证了海上的困顿与苦辛。

当然还有披坚执锐的海物,也是必不可少的,稍后也排摆开来。梭子蟹的背壳饱满,膏和肉经过高温加热膨胀,顶起了蟹壳,露出了后腰的一线嫩白,这身旧壳也显得不太合身了,还没来得及换壳,就成了盘中餐。两只蟹钳张开,高举在空中定格,它在蒸笼里凌空虚抓,每次都落空了,最后保持着缠斗的姿态,它不知炽烈难当的痛苦来自何方,只能挥舞双钳,做着无用的抵抗。刚出锅时,蟹壳是娇艳的橘红,稍微降温,颜色也随之沉凝,背上有棱有角,如同山岭起伏,这是肥硕的标志。揭开蟹壳,好似打开了宝匣,红的是玛瑙,黄的是金子,白的是脂玉,满眼光华闪烁。对虾的头尾蜷缩到一处,形似花瓣,在盘中摆成团花,往上堆叠了三层。最大的虾在底层,小虾渐次往上,虾须蓬松,聚在盘子中心做了花蕊,头顶的针尖互相触碰,互不相让,虾壳的六个斑节红艳,在过火后青壳变红,红色内又包裹着雪肉,肉鲜而劲,去了壳的虾肉不慎落到地上,就会高高弹起,几下就跳到了桌布围成的方形暗室之内。在海上丰饶的年景,桌下总有滚滚坠落的虾肉,有它们在地上跳跃,才见出盛宴的热闹——吃虾的人何其多,而失手坠落的又是寻常事,便不再去寻找,伸手去剥下一只。古人就曾认为海虾是陆地上的蚱蜢跳到水里变成的,因为它们都是细长的身子,也都有体节。此刻,落在地上的虾肉真成了蚱蜢,斜刺里穿梭在裤腿的丛林中,坠落的力道猛,它弹跳时就成了一团虚影。没有人注意到它,外面锣鼓和人声的扰攘与它无关。掀开桌布一角,虾的白月牙躺在地上,在桌底的昏暗中闪烁光芒。

在贡品堆叠的丘壑之间,又竖起了红烛,烛台在碗碟之间硬生生地嵌进去,挤得两个碗向外倾斜。两支红烛,各自擎着一团火焰,火苗摇曳着冷色的光。细看才知道,这原来是工业时代的蜡烛——模具压成的塑料烛身,连同狮子形的烛台也是塑料的,侧边还有模具留下的竖缝。蜡烛的火苗是坚硬的固体,水滴形状的半透明金黄塑料薄片,上尖下圆,里面嵌入了晶体管,通电后就会发光,电池藏在烛台的狮子里面。这样的蜡烛,再大的风也吹不灭,而且每隔几秒,光焰就会前后晃动,模仿着风吹烛火的姿态。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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