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曹(组诗)
作者 赵汗青
发表于 2024年5月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

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

——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①

父亲,那夜我在梦中策马,追着鹿

追着凤凰,追着云做的狡兔,到了宇宙的尽头

宇宙的尽头是一座荒山。那里

一颗鸡蛋都像一个女娲。我梦到

一千多年后,一块玉,将在我们的血液中诞生

这个比我小了个宋齐梁陈又小了个

宋元明清的弟弟,一定会是你

最宠爱的儿子。我在洛阳的宫殿

匆匆就灭了,他在夕阳里的花园

却一直开着

那一年,世界的纪元终于变成了哥哥

可这新的山、新的水

并不会抱着我,也没有因此结出更多葡萄

风一吹,就给我甜蜜的、碧绿的铃铛

那个陌生的女人隔开了我跟哥哥

在美和伦理之间。父亲当年或许也来过

洛水河畔吧?或许是和袁绍一起来的

他们会像抢新娘子一样,扛起神女

撒腿就跑吗?如果我真能见到她

我不会像个男宠般,捧出所有孔雀似的字眼

献媚神。我会像个真正的王子一样

请她示下我的命运

王的命运

河流深了,王在写诗

王在写必死的诗。王在写

月亮与飞鸟的诗。王在写向月亮和飞鸟赌咒

永不登基的诗。王……那年我的父亲还

不是王,而我,只是一个

趴在马背上就抢走了哥哥壮阔余生的

坏小孩。我这一生的什么都像是

偷来的,漂亮的玉玺,美成典故的女人

连命,那远算不上长寿的命

都是偷来的。我知道,这都是天

偷来给我的。天爱我,天爱我如天子所以

天不會给我偷一点儿

父亲的爱。我用笔,用剑,用眼神

一点一点偷着父亲的爱,像用手指

抠着柿饼上的糖。痒痒的

甜甜的……

父亲,我多希望我是像你的。

你是猛虎一样的人,我像你所以

剖开心,是龙潭虎穴的孤独;穿上衣

是狐假虎威的影子。月圆之夜,轻易就会

被狼群吞噬。父亲,我没有完成一点

你的理想。我死得太早了,父亲

我死后,我死一百年后

我都不敢以一个鬼的身份,面对

同样是鬼的你。直到更多个百年过去

更多乱的马蹄乱的尸骨遮掩住我羞愧的脸

直到我们的敌人灭了,我们敌人的敌人

敌人的敌人的敌人,都灭了

直到弟弟成为了新的、最初的诗圣

诗的花朵化作了新的、最初的蝴蝶

我才敢面对你,像一个诗人

面对一个诗人那样,看着你。我才敢

从河流深处,捧出冰凉的瓜和李子,说

父亲,你尝尝

甜甜的②

我是大汉的掘墓人

——各种意义上的。我率兵敲开过无数座

神圣的头盖骨,华佗没在我身上试验的

我早已拿太多帝王将相

练过手。死是我最好的伙伴,死是我

最慷慨的资助人。我在地上统一州郡

在地下统一坟墓,用空空统一

更多的空。蛆是穿凿的玉龙,血是

芬芳的琥珀,掘墓人不谈良心只论收获

只有在很少的时刻,多余的心会突然

像良心一样活起来,开始多余的

皱缩、伤感、胡思乱想,甚至是

想写诗。比如当我看到那些

题着征西将军的墓穴③,古朴的石兽温顺地

趴在他脚边,像大山养的狸花猫

我羡慕。我羡慕猫,羡慕征西将军,或许是因为

我羡慕有家的感觉。有一个

姓氏高贵的主人,我可以随时为他

追野味一直追到贝加尔湖④。我的家和坟

一起倒了,锅和鼎一起倒了, 我披着

破败的毛皮开始自立林泉,做老虎

丧家狗成了圣人,丧家猫成了大王⑤

知我罪我,皆为喵喵

我知道,我可以做霍去病。但我

大概是不愿意。我太顽劣了,马应该

用来玩乐而不是建功立业。我也可以

做卫青,但我也不愿意除了

爬上平阳公主的床还有些趣味

端的是有些趣味。于是我一不小心就

逼死了他们一个又一个

小亲戚。当我杀死他的女人和胎儿时

那个怯懦的小皇帝才十九岁。我没想到

我真的没想到六十年后,我十九岁的小重孙

也将被相似的我杀死。⑥我后知后觉原来他们

不怯懦。如果我不是赘阉遗丑的猫

而生作了金娇玉贵的鹊

可能我也在十九岁死了。我会从

豪迈的诗人变成婉转的诗人。我会作出

换一个曲调的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作完诗,拔剑

爱我的女人自杀

诗的顶峰上站着我的先祖。先祖的额前是

璀璨的冕旒。我在小说家之流的

阴暗沟渠里,仰望着

那成串的星辰。千年过去了,我们的帝王血肉

早已做过了无数回草芥。人生的最高追求

是能朗朗地自称一句

“奴才”——奴才定当勤勉

定当呕心沥血,定当为万世,留下这

卑贱的、富贵的、荒唐的、神圣的

——父王——你可曾想过,我会真的写一个

贱妾成群的故事呢?⑦你会真的厌弃我吧

你会觉得我贱

就像你的父王厌弃你那样?我知道

你们的贱妾都是哭哭啼啼的贵公子

我的贱妾,她为奴为婢,拈着一根绣花针就像在

横槊赋诗。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4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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