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工作
作者 渡澜
发表于 2024年3月

就在离家几步之外,我们被抓住了。这人是个脸上有伤痕的差使,穿着湿漉漉的蓝色带领毛呢大衣,脚上穿着牛皮高靴,戴着一顶倾斜的麦秆草帽,像老鹰一样站在路灯上。他不愿意委曲求全、隐瞒不公,却有倾诉邪恶的冲动。他说自己和那群公文强盗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一个独立的访客;他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种得很近,他每一棵都看得见;他花时间赞美我们肚皮里的书本,并说阅读意味着独立。他和我们交谈,说我们犯了事,让我们和他走。我们问我们犯了什么事,他说我们杀了人。

“孩子们,咱们这儿鬼魂横行。我们一行人刚刚下车,发现根本没地方下脚。”他又提起阴谋,希望我们不要让它发生,可又劝解我们妥善完成它。他提高嗓音,举止粗鲁,虽掩饰不住威胁的意味,卻很有主见,仿佛知道半路拦住我们有多丢人似的:他那疲惫的大眼睛心甘情愿地对我们眨着,牙齿又大又圆,显得嘴唇鼓囊囊的,一副怯生生的挑逗样子。他问我们:“你们为什么说谎?好姑娘,什么事令你们忧心?”他一边问,一边摘下了帽子挤兑我们:“什么事?”你一言我一语,这个脸上有疤的差使每次说点违心的话,眼睛就血溜溜地转。他看到了谎言和恐吓在我们身上诱发的窒碍和疲惫,他心知肚明。

差使带走了我们。附近正在修路,到处都是防溅板。他偶尔转身,指着我的胸膛说:“你啊,你现在想跑也没用了。”他把我们关在了一间房里,一片逼仄的乞丐地,枝头总是皱巴巴的,湿漉漉的,人们只为暖和日子。

夜晚挖我们的脚,我和妹妹把湿透的袜子挂在暖气片上。我没怎么和她聊天,她也不和我说话。他们给我们熬了一锅羊汤,还带了一碗用醋泡过的莲子。我想起今天的所见所闻,想起每一年的孩子中,最早离家的那个手总是最小的。外面亮着灯,我们握住窗把手,发现它正在轻轻颤抖,地震了吗?这一定是海浪,我想,也许我打开窗户,海水就涌进来,海豚跳进我的眼睛——这是吉兆还是凶兆?风,沙砾,绿白相间的海;大海的巨大蓝色桅杆,泪水满船,黑夜就停泊在岸边,而太阳却难以追寻……在潮汐中,一条鱼的尾巴重重地沉入水中,飞溅的水花犹如精神照亮身体,犹如星星倾泻而下,将我们切割成海洋和沙漠——这是时间的蛮力。颤抖过后,传来一阵仿若雷鸣般的巨响,而巨响后,这些颤抖反倒是停止了。

我们透过窗户的缝隙向外看去,从这缝隙里,我们嗅到了不同于往日的味道。空中弥漫着硫磺味,没有鸟叫,一片寂静,黑漆寥光的棚屋敞开,迎来的是嘈杂的灯光,灯下耀眼的不是光芒而是阴影。灯后就是瘦削的四蹄生灵,那些马儿,它们一匹接着一匹走过,马背上覆的雪在发亮,浪动如星河,美不胜收。风声稀薄,山色荒凉。朦胧的树枝在土丘上,树梢空荡荡,却梦见白色的秋天,幻影般的叶子从天而降,枝条像大地一样生长。外面围着一群人,有人被绑在拴马桩上,露出婴儿般懵懂的神色,后脑勺还在淌血。三四个人下马站定,在疯狂的年代,他们靠着不同的呼吸声分辨不同的人。不多久,一些穿着白色大衣的士兵喊叫着将一群人拽出棚屋,让他们排成了一排。灯光下人们的脸单调乏味。

那个差使也在,他翻身下了马,马镫上粘满了松子,他在冰上跌了一跤。我们盯着听着,我们看得见的比正午的太阳看见的还要多。他走过去掰开他们的嘴,他们拉出了几个围着围裙的男人,这些人都是附近的渔夫,他将他们按在队伍的最前头,用晒棒砸他们的脸。吓唬人的呵斥音和惨叫声混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这群挨打的人里面,有个当爸爸的人,他把孩子抱在怀里,那脸上有疤的差使提起防风灯看他的脸,滚烫的外壁烫伤了他,他发出呻吟声。孩子被他们抢走了。

差使给了他一拳头,他大叫着倒在地上,护着自己的肚子不动弹了。差使指着他说:“你不是这儿的人。”当差使准备继续打他时,他才拍着地大喊:“老爷,我是来找我的鹿的。”

“没有别的事儿了,我肯定要拔了你的牙。我说这儿没人认识你,臭小子,没人认识你。”差使将他拎了起来,盯着他,眼珠骨碌碌转着。

“谁认识他,快站出来。”另一个拎着棍子的人冲着人群大喊。没人应声。

“你不是这儿的人,这儿没人认识你!”

“我不是,我没有读过书,老爷,我家是驯鹿的,我们遇见大雪暴,鹿都冻死了,就我一个人活着,我来这儿是因为这儿有人,我能吃着饭……”

“骗子,小偷,你问题最大,一会儿再问你——去后边站着。”

“去后边!”一个士兵用力推了他一把。

他捂着疼痛的肚子跑到了队伍后头,又有几个人被拉了出来。

“在这儿干什么?”

“雪崩了,老爷,我们只能待在这儿。不在这儿就冻死了。”

“这么巧?你们正正好好就待在这儿。”说话的人被打倒在地,其余几个求饶的被他们按在了地上。马儿喷着鼻息,沐浴在怒火中,它踏着整齐的步,像是一个小钟表。差使紧盯着他不放,每次绕过来都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个卑鄙的骗子。他的苦难还没有结束,很快,士兵们将他单独拉了出来,差使捏着他的肩膀说:

“你一直驯鹿?”

“是的,老爷,您把我闺女带到哪里去了?我驯鹿,我从小就在……”

“那你胳膊肘上一定有冻疮。”差使当着所有士兵的面,撕开了他的衣服,他赤身站在寒冷的夜里,寒冷和恐惧袭击了他,他闭上眼,全身都缩在一起,他甚至不敢发出一声尖叫。人们围着他站着,差使和别人换了个位置,差使将手压在他的胸脯上,他那小小的乳晕是青蓝色的,差使用手掌轻轻托着,用手指夹起其中一个,凑过去闻他的乳房,上面还长着汗毛,差使把鼻子伸到他的腋下,最后闻了闻他的脖子和肚脐。差使又问他:“你的冻疮呢?你是做炸药的,我知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也知道了。”

他的嘴唇颤抖,眼泪顺着脸颊淌下。

“肯定不止你一个,还有谁?”

“老爷,行行好,我待在那儿,是因为我饿坏了,我冷坏了,我看那儿人多我才待在那儿。

本文刊登于《天涯》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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