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盒子
黄河是时光的盒子。山谷也是。人间的事,也是。
二○二○年八月,我们一队黄河的探询者一起抵达鄂陵湖,又向西边走了五十里,便到了扎陵湖。两湖之间,住着那么多的云彩和风声。在时光的盒子里,这两个大湖曾经共有一个名字,叫做鄂楞诺尔。
旧年月里,中国历史记载,第一次官方派人考察黄河的源头是在元代。元世祖忽必烈派招讨使都实到黄河的上游去探察黄河的源头。于是,黄河的源头有了一个蒙语的名字,叫做“鄂端诺尔”。用汉语翻译,是星宿海的意思。
元人潘昂霄,采访了这次探源小组的重要成员,都实的弟弟阔阔出,并根据阔阔出的口述,写出了《河源志》一章。开头有这样的一段文字介绍:“按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壁,有泉百余泓,沮洳散涣,弗可逼视,方可七八十里。履高山下瞰,灿若列星,以故名鄂端诺尔,译言星宿也。群流奔辏,近五七里,汇二巨泽,名鄂楞诺尔。”
这段文字亦有另外的版本,比如“鄂楞诺尔”在潘昂霄的译文中,曾用作“阿刺脑儿”,听得出,和鄂楞诺尔一样,均是蒙语的音译。二巨泽,便是两个巨大的湖泊,一个更靠上游,叫扎陵湖,一个呢,在东边,便是鄂陵湖。
我们抵达鄂陵湖时,正盛夏,高原却将将进入春天。花鸟虫鱼,盛开或者舞蹈,飞翔或者入梦。藏野驴、岩羊、鹰,以及偷窥着我们车队的土拨鼠,它们打开了自己的感官,正欢喜地呼吸着独属于它们的八月。海拔四千六百米的玛多县,此时是一面时光之镜。在高原,我们对自己的身体开始陌生起来。那种高海拔的身体的迟钝感,让我们随身携带的词语减少,对万物的描述,只剩下身体的感官。若是有人问我,鄂陵湖的水是什么样的滋味,我会回答,可以触摸的凉,不可描述的甜。
鄂陵湖在近处,扎陵湖在远处。在源头,两湖是黄河的两只眼睛,仿佛千里之外,已经看清楚了通向大海的路径。我们站在鄂陵湖近旁的时候,被湖水的安静覆盖,包围,浸染。我无法将眼前的湖水与奔流的黄河建立联系。然而,我知道,这湖水就是黄河本身,是黄河的一部清澈的词典,是黄河的少女像,是黄河对下游人民的教育和补充。
距离,视角,以及时间,都是对黄河最为有限的描述。在黄河的源头这里,黄河仿佛只属于天空,属于一只飞翔了数千公里的鹰,但不属于人类。人类对黄河的描述,只能是一次又一次误解。
没有抵达鄂陵湖之前,我对黄河的想象,是混浊的、狭窄的,是源自于少年时期的想象。我的家乡在河南省的东部——兰考县。兰考对于黄河来说,是一个决定了黄河下游流向的地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兰考是黄河的一声哭泣。
翻开历史的册页,咸丰五年,即一八五五年,这一年六月十九日,因为上游决口导致黄河在铜瓦厢决口。黄河在一八五五年之前,流向一直是从兰考向东,入商丘,夺淮河入海。而一八五五年这次决口,黄河甩了一次尾巴,沿着兰考向西北方向的平原地带灌流,黄河淹没了封丘、祥符、兰考以及山东的曹州等地。
这一年,太平天國正在全国各地起事。而如果要重新修补已经决口了的黄河大堤,财政预算高达数百万两白银。当时的朝廷连军费都支不出来,哪有这么大一笔钱来治理黄河。所以,一八五五年,黄河在我的家乡兰考决口以后,一直泛滥流淌了二十年,据历史统计,共造成了七百万黄河下游的老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我的少年记忆中,黄河水遥远。每年河水到来之前,村庄都会有多样的消息传来。村里的老人说,黄河是被一条龙领着过来的。天空中飘扬的云彩,如果没有龙的形状,黄河是不会放水来的。那时节,每个乡村里都有庙宇,每年麦收过后,庙宇前都会有人放炮竹,若是天气连日干旱,村里的人,会让每户人家出一斗麦子,到戏团里请上一台戏。给庙里的神仙唱一出戏,那锣鼓声通过云彩和风,会传递到天上,给神仙报告讯息。果然,戏唱过没有多久,村南村西的河渠便有了黄河的水。
只有丰水期的黄河才与我的童年有关系,黄河水通常和一场大雨一起来到我的村庄,它们首先淹没掉村庄的一座桥,桥的下面有时会藏着我和邻居赵四儿的玩具。然而,黄河水一来,我的玩具便被水冲到了下游的村庄。那是我攒了很久的零用钱才买的玩具,怕母亲吵,不敢拿回家里,却被一条河流没收。这是我对黄河的最大的怨恨。
自然也还有其他悲伤的故事,是多年以后母亲对我讲述的。村子里一位长者,年纪大了,大抵是患了重病。他不愿意治疗,等黄河水流到我们村庄的时候,他让家人将他放在一张门板上,顺着河流漂走了。他想漂到大海里,这是他的愿望。
在那样一个封闭且贫穷的时代,这样的做法几乎惊动了方圆十里的村庄。据说后来派出所里也来了人,但是他们沿着河流找了几天,没有找到老人。
黄河略大于我的记忆的部分,大都是我出生前发生的事。它不仅仅浇灌了我所依赖的庄稼,还规定了我的生命来源。那些和黄河有关的事物,并非只有悲伤,还有欢欣。村庄四周小溪流,让我在幼小的年纪便知道水从遥远的地方流过来,河水只是经过我们村庄,又要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
村庄因为黄河里的水而变得丰富。鱼类、水草倒映在水中的世界,我们在水中游泳时所体验到的一个陌生的世界。水让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当我呛着水学会了游泳,我便知道了。人可以静静地躺在一条河流上,漂浮起来。
我从未想到,多年后的一天,当我喝下一碗鄂陵湖清澈的黄河水时,时光盒子瞬间打开。我身体里的河流全部被激活。在清澈的黄河上游,我想到了我的乡村——河南省兰考县许河乡董堂村——那生活里的泥沙堆在记忆里,模糊,热烈,泛黄。
河流从天而降,横着流淌,竖着流淌,向夜空流淌,向人群、向麦田、向菜园、向柳树林、向我的童年流淌……村庄里的老人全部复活,一条黄狗衔着我的凉鞋跟在我身后,而我究竟是八岁还是六岁,已经失去了参照。
在我的少年时代,黄河带来了上游的泥沙和种子,甚至带来上游的人和生活方式。村庄里每一年发大水的时候,都会有外省的女性流落到我们村子里,有时候,就和村庄的单身汉们成了家。那些操着外地口音的女人,和黄河水同时到来,让我们这些乡村孩子有了错觉,以为她们是被流水冲到了我们村庄里来的。
我们村庄所有的河道,都来自于一八五五年的黄河改道。年少时谁能想到,这每一条河流中,都有着无数人离家出走的呐喊。我所知道的村庄,最远的历史来自于爷爷的口述,然而,爷爷不识字,他只知道农具、牛,以及饥饿年代的一些常识。
爷爷口述中的黄河和我看到的黄河并无区别,时间在一条河流面前,像水流的波纹一样稠密,缺少变化。爷爷一生没有离开过我们的村庄,他一生的经验,都用在了庄稼上,他熟悉我们村庄的夜晚、夏天的风,他也熟悉每一把镰刀的迟钝和锋利,熟悉云彩和蛙鸣。在我的记忆里,爷爷不识字,却极有乡村生活的常识,家里的羊叫声稠密了一些,他就听出了有一场大雨。大雨敲窗子的声音大了一些,他就知道哪块地里的庄稼会被风吹倒。爷爷的视角,单一而深刻。然而,爷爷因为从未走出过黄河下游的村庄,所以,他无法在叙事上让我产生更广阔的视野。
爷爷、黄河、村庄以及食物,共同构成了我的少年世界。我无法在鄂陵湖的旁边一页一页地翻开我的青年时代,但是我想要注释的是现在的我,早已经背叛了故乡。最近的二十年,我在海南岛生活,在全国各个城市游走。我的胃口,我的审美,我的视野,都已经跳出了少年时的河流。我的视野的每一次打开,都是在对抗故乡的包围,我去省城工作,差不多,在我的生命里,减去了爷爷对世界的口述;我开始出差到全国各个城市,那么,我记忆中的乡村的羊叫声,被减去。少年时的那场大雪,需要减去,寒冷时的被冻僵的手脚需要减去……然而,少年时所积累的记忆,仍然在我身体里流动着。我背叛了最初的认知,但是,却不能不爱那个少年时的自己。
如此描述,像描述一条河流一样,充满着悖论。黄河上游如此清澈,所对应的正是我少年时代的单一和弱小。而人到中年的混浊、宽阔和释然,和一条河流不断接受支流里的泥沙一样,人有时候需要被生活反复拷问,扩大自我的过程正如一条河流接受另外的河流。所有让自我陌生的过程,都是知识和视野的双重累积。
在高原,氧气的稀少,身体的陌生,让我对自我有了距离感,我自然地想到了环境对人的约束和塑造。此刻,当我大声叫喊,我知道,我喊出的词语一定与在下游生活时的词语不同。在鄂陵湖,清澈打开了混浊,高原打开了平原,我打开了自己。喝完了鄂陵湖的水之后,身体里的河流从此有了巨大的变化,我变成了另外的自己。自然,人的变化和饮食相关,也和行走、阅读有关。说到底,人都是观念的产物,当我认识到我的改变时,那么,我早已经变成了我认为的那个人。在高原,我仿佛通过时光的镜像,看清楚了我的过往。那些稚嫩且不可信的成长史,都不可擦拭。我的生命的叠加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空白的,或者说是重复的。在鄂陵湖,我明白了生命的重复、单一和空洞是每一幅生命画卷的常态。同时,生命也在等待机会。每一个人,在成长的时候,大概都是一条河流的源头,我们的认知狭窄,是因为我们还需要不同的支流填充我们,我们要接受更多的流水,它们来自草地、来自大雨、来自冰雪融化。这些来源复杂的河流像极了人类一生所接受的教育、机遇和爱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