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偏见
作者 钱锺书
发表于 2025年2月

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它是没有思想的人的家常日用,而是有思想的人的星期日娱乐。假使我们不得怀挟偏见,随时随地都要讲公道正理,那就像造屋只有客厅,没有卧室,又好比在浴室里照镜子还要做出摄影机头前的动人姿态。魔鬼在但丁《地狱曲》第二十七句中自述云:“敝魔生平最好讲理。”可是地狱之设,正为此辈;人生在世,言动专求合理,大可不必。当然,所谓正道公理压根儿还是偏见。依照生理学常识,人心位置,并不正中,有点偏侧,并且,摩登化得很,偏倾于左。古人斥偏僻之道曰“左道”,实在有点科学的根据。不过,话虽如此说,有许多意见还不失禅宗洞山《五位颂》所谓“偏中正”,例如政论学理之类。只有人生边上的随笔、热恋时的情书等等,那才是老老实实、痛痛快快的一偏之见。世界太广漠了,我们圆睁两眼的平视正见,视野还是偏狭得可怜,狗注视着肉骨头时,何尝顾到旁边还有狗呢?至于通常所谓偏见,只好比打靶的瞄准,用一只眼来看。但是,也有人以为这倒是瞄中事物红心的看法。譬如说,柏拉图为人类下定义云:“人者,无羽毛之两足动物也。”可谓客观极了!但是按照希腊来阿铁斯《哲人言行录》六卷二章所载,偏有人拿着一只拔了毛的鸡向柏拉图去质问。波马显《趣姻缘》里的丑角则云:“人是不渴而饮,四季有性欲的动物。”我们明知是贪酒好色的小花脸的打诨,而同时不得不承认这种偏宕之论,确说透了人类一部分的根性。偏激二字,本来相连;我们别有所激,见解当然会另有所偏。假使我们说:“人类是不拘日夜,不问寒暑,发出声音的动物。”那又何妨?

禽啭于春,蛩啼于秋,蚊作雷于夏,夜则虫醒而鸟睡,风雨并不天天有,无来人犬不吠,不下蛋鸡不报。惟有人用语言,用动作,用机械,随时做出声音。就是独处一室,无与酬答的时候,他可以开留声机,听无线电,甚至睡眠时还有似雷的鼻息。语言当然不就是声音,但是在不中听,不愿听,或者隔着墙壁和距离听不真的语言里,文字都丧失了圭角和轮廓,变成一团忽涨忽缩的喧闹,跟鸡鸣犬吠同样的缺乏意义。这就是所谓“人籁”!驱逐了睡眠,震断了思想,培养了神经衰弱。

这个世界毕竟是人类主宰管领的。

本文刊登于《月读》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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