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朋友
作者 叶墟柏
发表于 2025年4月

1

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小镇边上,我家被荒野围了个半圆。那时候,我就很喜欢泥土,喜欢泥土上的一切,喜欢泥土里的一切。我长大之后,还是这样。

泥土,总是让我感到安宁和喜悦。

青苔、落叶,蜗牛、蚯蚓,小草、开黄花的蒲公英,跳来跳去的蚱蜢,还有我不认识的长着一百只脚的虫子。

在我十岁之前,我常常坐在我家院子外面的荒地里,拔开草丛,挖开泥土,看看能找到什么宝贝。我经常在手心握着几朵小花、一块青苔,一只小蜗牛、一条小蚯蚓,回家去。带着十个指甲缝的泥巴,和裤子上的泥泞。

妈妈会大声骂我,因为她又要费力洗衣服。

当我长大了,我还是时不时会翻开泥土,和泥土里长出来的东西打交道,有时还是会弄得脏兮兮。但是我已经离开妈妈,独立生活,用洗衣机洗衣服。不会再有人骂我了。

2

那一年,就是澳洲的林火此起彼伏,断断续续烧了四五个月的那年,我在澳洲东部,昆士兰州,布里斯班市一所大学,读研究生。农业科学,搞小麦育种。

那一年,我在A2公路边上,遇见了我的朋友,Koora。

她救了我的命。

那一年,九月的第一个周日,我跟着一帮不太熟的同胞,一起骑行在昆士兰州A2公路上。

我养在培养皿里的小麦细胞,在基因编辑后,又死了。就在那之前几天。

它们不想要我插入的那些抗旱抗病毒的基因,不想分化成幼苗、开花结穗、下一代住进育种田里。

这已经是我入学的第十一个月。我一株新的小麦都没有养出来。

系里,澳洲本国人少,外国人反而比较多。印度人、韩国人、日本人、伊朗人、新西兰人、欧洲人。同一届,只有我一个中国人。农业科学,可不是什么很有钱途的专业。

我不知道可以跟谁一起抱团取暖。

导师对我说,孩子,你应该休息几天。春天来了,穿上裙子,去跳个舞吧,在草地上晒晒太阳。

我的合租室友是中国人,在同校区另一个系读书。她说,下周末,一帮人约着骑行,他们先从城里骑到我们这个校区,第二天再往西骑。你也来吧,散散心。

我就来了。

那天,清晨多云,随后多云转晴。

我们沿着A2公路,自东向西骑行,向着澳洲内陆方向进发。其实澳洲东海岸的绿带,也有几百公里,要穿过这几百公里,才能看到红色的澳洲内陆荒漠。开车也要很长时间,骑行,那更不是一两天就能到内陆。

出发之前,手机天气App上说,当日最高温度二十五摄氏度。但是,骑着骑着,云散日出,太阳炙烤大地。风从我们身后吹来,猛烈,温热,并没有制造一丝凉爽。我再看手机,当日最高温度已经变成了三十二度。

九月本来是南半球温带地区春天第一个月。布里斯班,纬度跟广州差不多,是亚热带气候,春天不太明显。但是,九月初,三十二度?也太过分了。

跟我一起骑行的都是同胞。有人大声骂:“热死人了!今年夏天来这么早?调夏令时,都还要过一个月!”

出发前,大家聊天。有些人还在读书,有些已经工作。都是商务、教育、IT这些,据说是难度不大、需求大、好找工作的专业。

但工作的人,也不是都拿到了澳洲居民签证。

有个在读IT的男生说:“唉,不行就回国呗。回国,找老婆,选择范围还大些。IT的工资,国内还更高些。就算工作找到外省,父母过来看我,也比来这里方便。”

我听着,没有说话。

我想起今年元旦,我入学才两个月,妈妈跟我打电话时说:“这个冬至回乡下,给外婆外公扫墓。发现乡里,圩上,开了一个大超市,打着供销社牌子。”

这话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我说:“我知道了。”

我不能回家。妈妈不让我回家去。

我得种出比现有品种抗性更强的小麦,写完该死的论文,通过学术答辩,拿到学位,在澳洲找一份工作,获得居民签证,留下来。

3

我们一边骑行,一边时不时给自己灌水。

我们那天的行程,目标是五十公里外的一个小镇。大家在那里集合。那些周一要上课、上班的人,在那里休息、吃过东西之后,就应该折返了。剩下有闲、在休假的人,继续往前。

五十公里,我觉得毫无问题。我们大学有两个校区,我们在郊区那个,另一个校区在市里,相距八十公里。我郁闷时,周末经常骑自行车从郊区到市区那个校区去,再骑回来。

但那天也许太热了,我还没有掌握一边骑行一边喝水的技能,总要停下来。骑着骑着,我就落在了最后面。

公路平坦广阔,画着整齐的白线。种着树木的中央隔离带把两个方向的车道完全隔开,周末也没有车流。路上空荡荡。道路两边都是树,一望无际,绿油油的树。好像都是桉树吧。白桉。红柏。树皮浅一点,树皮深一点。

我一个人骑着车,也没有感到害怕。直到风吹来了带火星的树叶。

火,在我身后,路两边的荒野里,烧起来了。

许多一半翠绿一半焦黑的叶子飞过我面前,我伸手抓住一片,然后回头张望。

那景象,我终身难忘。

我身后那一段路,有一点地形起伏。我是从低处看较高处。

火在道路两边,排出了两条扭曲的长线。明亮耀眼的红色火线。在火线之后,树木化为棕红。在火线之前,树木还是绿色。烟雾,灰白、浓稠,固体一样,堆在天上,林木之上,堆积得比林木高许多倍,在风的驱使下,向着绿色压下来。

恶魔的红唇,恶魔的蛋糕。

我从车上摔到地上。

然后赶紧从地上爬起来。

火线离我多远?我估计不出,也许十公里,也许二十公里?但风这么大,它很快会烧过来。

我思索几秒。我不能返回。那是找死。

我不能停留在原地。在浓烟和高温之下,无处躲藏,必死无疑。

我只能往前。我距离小镇还有二十多公里。

我疯狂蹬车,一边疯狂给室友打电话。希望她或者其他人已经达到小镇,在小镇上找个好心人,开车过来救我。小镇上总有消防员吧。不然,大家一起开车逃命也行。

电话没有接通。澳大利亚在城区之外,手机没网络信号,垃圾!垃圾!垃圾!

头顶太阳毒辣,背后风带火星,追着我骑了半个小时。风里烧焦的树叶越来越多。我感觉我要中暑昏倒了,我要死在这里了。

“嘿!你快不过火!”有人突然从路边树丛里冒出来,用英语对我大喊,“这附近有个洞,可以躲!”

我摇摇晃晃停下来。

那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女生,肤色挺深,脖子上挂着一个头灯。她说话是本地口音。

我说:“你说什么?!”

“我在那边发现一个袋熊洞,很大。我要去洞里躲着,你要不要来?”

袋熊,澳洲有袋类动物,长得像熊,吃草和草根,以特别能打洞、方形的便便、善用屁股压碎天敌脑袋而闻名。

我知道袋熊。谢天谢地。

4

我丢下了自行车,只是拿上了背包,里面塞着水和食物,跟着那个女生离开了东西方向的公路。我们在树林和草丛中跌跌撞撞,往南走了五分钟。

而火就在我们左侧,不断向我们逼近。我已经能闻到木头烧焦的气息。它离我们,不太远了。

她在附近十米内没有什么树的一个地方停下来,拨开了一大丛草,一个向下倾斜的洞口显出来。

她说:“这里。”说完,把头灯往上拉,戴在额头上,当先钻了进去。

她比我矮一点,但是至少有一个半我那么宽。

她能钻进去,我当然也能。

洞口、洞口附近洞道,比较窄,比我宽不了多少,只能让一个人爬行通过。

洞道先是向下,然后又向上,接着又更深地向下,随后又向上。这时候,洞道变宽了,再往前面一点,出现了分叉口,一左一右。

在分叉口,她毫不犹豫地往左爬去,我也跟着她,跟着她头顶的光。

我鼻腔里充满了土腥味,洞道里到处是干硬的土疙瘩,还有一些不同形状不同颜色的粪团。我没有力气、没有时间觉得恶心。

爬进洞口十几分钟后,我们到达了一个圆圆的大洞,里面垫满干草。干草上,丢着一个拉开的背包,背包里有几瓶矿泉水。

这个洞,甚至能让两个成年女生躺在里面。虽然我们俩都不太高。

“这是哪儿?”我问。

“袋熊的一个卧室。”她说,“这个袋熊洞,有三个卧室。”她指指这个大洞另一头,又指指我们右侧,“后面还有很长。但我想,你应该不想再动了。”

我靠在洞壁上,惊魂未定。

她问:“你要喝水吗?”自己拧开一瓶,喝起来。

我摇摇头。我现在咽不下任何东西。

“这里真能躲过大火?这可是整个林子都烧起来的大火。我们不会被热死?被浓烟呛死?”

她说:“不用担心。袋熊洞,在地下好几米,很大,还绕来绕去,上上下下,烟不会进来。泥土是最好的隔热层,地下不会很热。林火不会在一个地方烧太久。这里都是桉树,桉树叶烧光,火就过去了。”

我借着她头灯的光,第一次认真打量她。

她肤色挺深,有一个宽而大的鼻子,黑色的短发,有点卷。

我觉得,她不像印度裔,也不像非裔。她当然更不像欧裔、东亚裔。澳洲是个移民国家,理论上什么种族族裔都会有,但我在这方面,实属不够见多识广,我猜不出来。但刻意问对方,你祖上是哪里人,有点失礼。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我从中国南方来,在布里斯班一个大学读书,搞小麦育种,周末跟一帮不太熟的朋友出来骑行。

她说,她叫Koora,这个词本来意思是草地。她也住在布里斯班。这几天,她在这儿附近独自徒步。

“我的睡袋和帐篷都丢下了,为了跑得快点。”她叹气,“就剩下头灯、手杖这些轻的东西了。”

之后有一阵,我们相对无言。为了缓解尴尬,我四处瞧。

我探头往洞更深处看了看。黑乎乎的,半米外就看不清了。地上有一坨粪便,看不太清,但气味很足。

我说:“那是袋熊的便便吗?袋熊为什么在卧室门口拉屎?好臭。袋熊吃草,便便不应该这么臭?”

她看了一眼,抓了点土疙瘩丢在上面,把它们盖起来:“那不是袋熊的便便。这个洞已经废弃一阵子了。食肉动物进来过。袋熊会在洞口拉屎,也会在洞里拉屎,这看个体习惯,但不会拉在卧室门口。”

我说:“我以前不知道昆士兰,还有袋熊。我以为,只有澳洲东南部有袋熊。”

“不,以前昆士兰有很多袋熊。北部毛鼻袋熊,比普通袋熊大,是体型最大的袋熊。”她比画了一下,“成体比一米长,比人粗。”

她又说:“现在昆士兰,仅仅国家公园里,还有不少北部毛鼻袋熊。”带着一声轻微叹息。

之后又是沉默。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几分钟,突然多了许多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我毛骨悚然,但又说不出来为什么。

Koora倒是很镇定,从她背包里抽出了折叠手杖,把它拉长。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但是一转头,我看见了老鼠、负鼠、甲虫,还有巴掌大的蜘蛛,密密麻麻,出现在这个大洞的洞口。那么大的蜘蛛,是狼蛛吗?

“啊!蜘蛛!”我惨叫。

火,可能已经非常近。地面上,所有小动物都在逃命。我们在这个地下洞网里,袋熊家里,这个卧室门口,狭路相逢。

Koora右手用手杖敲击地面,嘴里念念有词,左手向外挥动。我听不懂她念的是什么。

但这些小虫小鼠,似乎接收到了信号,它们开始往后退,掉头。偶尔有几只还往前爬,她用手杖把它们轻轻一拔。它们摔在几步之外,也就转身爬走。

悉悉索索的声响,一直没有停止。它们在爬行,应该是回到岔路口,往右边去了。

Koora舒了一口气,停下来休息。她好像有点累。

“吓死我了!”我靠近她,挽住她的手臂,“你念的是什么?”

“土著话。”她说,“我是土著。这是一些驱赶生灵的咒语。”

我是一个理科生,我们研究物质,不相信巫术。我没有说话。

沙沙。沙沙。沙沙。

另一种不同的轻响声,在袋熊幽深的洞网里,回荡。而那些悉悉索索的声响,消失了。

什么东西又来了?我盯着这个大洞的洞口。

一个扁扁的脑袋,满是鳞片。

一条大蛇!它似乎是棕褐色的,光线可以照见的部分,身上没有什么花纹。

它抬起来头,看着我和她。

我感觉灵魂出窍。

虽然我对蛇不太了解,但澳洲毒蛇满地,新闻里老是有人被蛇咬,死了。这玩意,看起来像东部棕蛇,据说澳洲死于毒蛇的人,六成归功于它。

到底是被火烧死比较好,还是被毒蛇咬死比较好?

Koora拿起手杖,我以为她会用手杖拨蛇,把蛇赶走。

没有。

她只是右手拿手杖敲地,甚至敲得比刚才还轻柔。她嘴里还在念刚才的咒语,但是左手并不向外挥动。

蛇没有动,就看着我和她。

她慢慢提起手杖,向右边指了指。

蛇把头放回了地上,它没有后退,它就在我们面前,掉头,往来处游去。

有那么十几分钟,Koora就在拿手杖敲地、念咒,驱赶跑到我们面前的小动物,让它们去袋熊的其他卧室。

只有一只背着孩子的树袋熊妈妈,她没有赶。于是一大一小两只树袋熊,就在我们脚边坐了下来。

之后就不再有小动物进来。各种轻响都停止了。但是空气流动的模式,发生了变化。我闻到淡淡的焦木气味,空气从我皮肤上轻轻滑过。原先洞里有点凉,此刻温度似乎升高了一点。

她对我说:“火应该正在我们上方。燃烧让空气变热,空气向上流动,把烟雾带上高空,而周围更冷的空气从下方吹过来,这样就形成了紧贴地面的风,连带着地下的袋熊洞,也有了一点风。”

我问:“火会烧多久?”

“如果风够大,在我们附近二十米内,不会燃烧超过十分钟。风速低,就慢一些。桉树叶含油多,主要烧的是叶子和细枝。桉树皮很厚,树干不容易烧起来。所以树叶和细枝烧完,火就熄灭了。”

“那我们不是很快就可以出去了?”我不敢相信。

“不行。”她表情严肃,“燃烧时会产生很多烟雾,并不会全到高空去,还有很多会留在林中。这些烟雾也会杀死生灵。我们应该在这里安静等待,等洞里的小动物陆续出去。它们都走得差不多了,说明外面安全了,我们再出去。你也不想在洞穴主道上爬行时,身边有许多老鼠和狼蛛,或者一条棕蛇吧?”

“烟雾消散要多久?”我问。

“这就不好说。可能几个小时,也可能几天。今天风比较大,应该不至于要几天。”

5

两个人,两只树袋熊,在袋熊的卧室里,无聊地等待。

Koora说:“不好意思,我怕头灯电量不够,我最好先关掉它。不然等我们出去时,没法照亮。”

我知道她的建议是合理的。周围也很安静,没有虫蛇爬动的微响。

但是头灯关掉之后,我还是非常害怕。我又不敢用手机来照亮,手机电量用完更可怕。我忍不住紧紧挽住了她的胳膊。我整个人都紧紧贴着她。

有一些文化、族裔的人,认为只有情侣之间才可以有密切的身体接触,除此之外,朋友、亲属、熟人之间,有密切身体接触,都不合适。更别说陌生人了。

我问她:“你是否介意?就算你介意,我也没办法!我实在太害怕了。”

她说:“没关系。我们,同族之间喜欢抱抱。跟陌生人抱抱,我们也喜欢。”

纯黑无明的洞穴,从地面吹入的微风。两个人,两只树袋熊。

我后来睡着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睡得着。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她摇醒。

“你在大叫。这洞里小动物太多了,发出这么大声音,会吵到它们。你怎么了?”她一边猛力摇我,一边小声问。

我慢慢清醒过来。“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养的小麦,又死了!”

她似乎感到好笑,黑暗中,她声音里带着笑意。

“把小麦养死了,这也是噩梦?你不是农夫,几百亩小麦。你养的小麦,就是几棵吧。这不是你的全部。”

“这当然是我的全部!”我愤愤,“我一生都在迁徙!而我现在迁徙到了澳洲,我必须把抗旱抗病毒基因,塞给小麦,让它们活下去。它们老是死在我的培养皿里。小麦比我幸福!小麦最多就是死了,它们到死也不用写论文、作报告。小麦需要听懂印度人、日本人、澳洲人说英语吗?小麦不需要!”

“呃……”她说,“我说话,你也觉得有点难听懂吗?”

“对不起。”我闷闷地说。

“你一生都在迁徙,是怎么回事?能跟我说说吗?”她在黑暗中问。

我说,我在一个小镇长大。

那个小镇多小呢?大概只有两万人。大半是同一个工厂的工人,其余主要是家属。

我一个小孩,步行半个小时,就能从小镇一头,走到另一头。

周围环绕小镇的是山。山与山之间,也有一些平地。农民就在那些平地里种水稻。

我小时候,住在小镇边缘。我家院子外,就是荒野。农民养的狗,自由地跑来跑去,爪子上都是泥,身上粘着草叶和草籽。我经常跟小狗一样,刨泥巴、抓虫子,玩得脏兮兮。

我十岁时,我们家搬到了小镇中心。

等我十五岁,要上高中,我们家又搬离了小镇,到了市里。那是一个小城市。但依然是城市。我离荒野远了。

我十八岁考上大学,去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城市,我们国家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它有两千万人口。我再也看不见荒野,看不到泥土——除了在我们学校育种田里。

我二十五岁,又离开了我的国家,来到澳洲,搞小麦育种。

小麦起源于西亚新月沃地,它们也是迁移了几万里,才来到澳洲。可是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小麦比我幸福。

她说:“你喜欢荒野和泥土吗?那澳洲,你应该很喜欢。这里有大片荒野。”

我在黑暗中摇头,把鼻涕蹭到她肩膀衣服上:“但这不是我的荒野。我的荒野,黑色表层土下,是黄色或者红色的泥土。我们在泥土上灌水,种水稻,不种小麦。在澳洲,我是一个外来者,一个客人!”

我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吗?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是客家人。理论上来说,我父母和我,也还是客家人。”

我一时间想不起来“客家人”英文怎么说,我说People of Guest,就是客人。

她显然对这个名词很困惑。

我跟她解释。

我的国家,从北向南,排列着三条大河,都从西向东流。

我的直系先祖,有族谱可查的,本来住在那三条大河最北边的那条,它的中游。那里是平原,广阔富饶,国家那时候的都城,也在那里。我的直系祖先,住在都城那一带。

十二世纪,我的国家发生了战乱。北方的游牧民族入侵,都城被那些马背上的人占领了。我的直系先祖就向南逃,到了三条大河中间那条河,中游的平原。

她问:“于是,你的祖先,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了,自称People of Guest?”

我说:“还没有,那一群人,继续向南迁徙。最后,到了中间那条大河和最南面那条大河之间。那里不是平原,是丘陵。绵延不断的山。那里有森林、疟疾、毒虫、毒蛇,还有勇悍的土著。陆续南迁的人,包括我的祖先,在那里住下来,自称People of Guest,不断跟土著械斗。”

“十二世纪到现在,九百年,你们应该变成当地人了吧?”

“不,就算九百年过去了,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还说我们是客家人。我们好像永远保有了这个名字。曾经,我觉得有点好笑。后来,我又觉得,这个名字,客家人,本身就是一种预言,一种宿命!不然,我现在为什么会在澳洲?”

“所以,你的目标是成为澳洲的新移民?虽然,你在澳洲没有归属感。”

“是的,通过读书,让自己留下来,成为第一代移民。如果失败了,我就不得不回去。”

“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自己长大的地方,也并不是坏事?”她问我。

“不,你想想,我的直系祖先,为什么要迁徙?每个迁徙,都有原因。那些原因驱使我们不断迁徙,像鸟,像非洲大草原上的斑马和瞪羚。印度女生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家?韩国女生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家?伊朗女生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国家?我们必须冲过每一道气流,渡过每一条河,并且在新地方活下来。”

“哦,我明白了。”她说。

6

Koora说:“你的困境,我帮不了忙。我不能帮你在培养皿里养小麦,这个我不会。我不能帮你弄澳洲居民签证,这个我也不会。但是,也许,我可以跟你讲讲我的故事。你想听吗?”

“当然。”

她开始讲。

你小时候,住在一个小镇。我小时候,就住在荒野里。我说过吧,我是澳洲土著。我和我的同族,都住在荒野里。

我跟你一样,喜欢泥土。

大约陆地上的生灵喜欢泥土,就像大海里的生灵喜欢水一样。

不过,后来我长大了,我懂得了一些复杂的事,还想知道更多更复杂的事。于是,长辈们跟我说,你应该到城市去,到那些人的学校去,他们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知识。等你学完了,你再回来。

于是,我离开了家,去了城市。

“所以,你也跟我一样,在迁徙。”我说,“在迁徙中会失去很多东西。”

“对。我也在迁徙,离开荒野,离开家人,离开儿时伙伴。”

我心头又升起了愤愤不平:“本地人,在布里斯班从小学读到大学,甚至可以参加小学同学的婚礼!而我十岁、十四岁、十七岁时喜欢过的人,在我生命中,永远消失了。”

她说:“这是迁徙的代价。但是,迁徙后,我们能看到新的世界,不是吗?”

我在城里,我上课。我学语言,我学数学,我学物理,我学化学,我学生物。我学电脑和手机使用。我在图书馆和电脑上看书、看视频。

我的确懂得了很多以前不懂的东西。DNA是什么结构,物种是怎么进化的,地球在不同地质时期什么样。

“这或许有些好笑,但是真的。我刚来城里时,孤身一人,身边没有同类,英语不太好,也不太懂得如何跟人打交道,所以连稳定打工的地方都找不到。这里一点、那里一点,挣些钱。交完房租之后,仅仅够我吃吐司。不过,那时候我没有觉得不快乐。后来,我熟悉了城里的生活,挣的钱多了一点,可以吃Subway每天的特价汉堡了,我反而陷在痛苦中。我失去了以前简单、纯粹的快乐。”

我问:“什么痛苦?是你想要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吗?”

“不,不是这种类型的痛苦。”她说,“它不是仅仅关于我自己的,而是关于世界上很多很多东西,是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这也太抽象了。”

不,其实并不抽象。它们,就是日常生活跟大学课堂在打架。

老师给我们上课,把我已经知道的过去,重说了一遍。

我们先来这块大陆。近一两百年,新的人类大批迁徙到这里,占据了本来属于我们的荒野。他们养牛、养羊,建成小镇和城市。我们的荒野,消失了。我们的数量,急剧下降。

痛苦的历史,浓缩之后,变成毒药。

但也是这些人的后代,控制住了自己的手,留出了专门的荒野给我们,为生病的族人治病,救助我们的孤儿,然后又把救助的孩子送回来。这些,我也亲眼见过。

这是修复吗?这些修复,足够了吗?

这些人,到底是好是坏?我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

我们的荒野里,到处都是桉树。它们长得极快,土地再干旱贫瘠,也能生长,给大地投下绿荫。

但是,课堂上,老师告诉我们,桉树树叶和根系,都能分泌一些化学物质,抑制其他树木生长。它们长得快,扎根深,把地下水吸走。桉树叶富含油,极其易燃,因此会造成林火成片。但桉树皮和种子外壳很厚,林火过后,桉树会在焦黑的树干上萌出新的枝芽,种子也会更容易发芽。而其他树木则被烧死了。桉树成片的地方,其他树木不见了。

我不明白,桉树,是在谋杀其他树吗?

电视新闻里,环保人士在拉横幅抗议,在质问本国的议员。你们为什么还在大力开采石油和煤炭?!为什么不给电车更多政策倾斜?!为什么不对汽油收更高的税?!澳洲变得更干旱,更容易发生林火,这些都怪人类使用化石燃料太多!释放二氧化碳,让地球气温上升!

但是,课堂上,老师又跟我们说,四十六亿年来,地球就是忽冷忽热。地球出现过四次大冰期。每次大冰期之间,是三四亿年温暖期。最温暖时,北极南极,都没有冰盖,长满植物,二氧化碳浓度是现在的几倍。最冷时,赤道也冰封,二氧化碳浓度不及现在一半。现在,地球还处在第四次大冰期中,因为南极北极还有冰盖。太阳输出能量的变化、地球公转自转的变化、地球地壳板块活动与火山喷发、植物与细菌的演化,这些每一个,对地球温度的影响,都比人类烧化石燃料,更大。

但是,另一个大学其他学科的教授,又给出一些不同的说法,力证人类烧化石燃料,对地球温度影响很大。

人类,到底能不能主宰地球的气候?

“你看,就是这些东西,在我的脑袋里打架。我想了很多,想了很久,想不明白。我觉得,我来到城里,是一个错误。我想要懂得复杂的东西,结果,复杂让我痛苦。”

她说到这里,停顿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虽然我没有想过这些,但我也从她的声音里,感觉到她的一切迷惘、挣扎与痛楚。

她停了一会儿,接着往下说。

我退学,回到了同族身边,回到了荒野里。

长辈们安慰我,不要紧,想不明白的事情,过一阵子,你也许就会明白。

我又像小时候一样,躺在树丛下乱草上。我感觉到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我又遇到了以前认识的人。她以前抱过我。她现在老了,头发都白了,可能她已经不再记得我。我向她走过去,我围着她转圈,最后她又抱了我。我还是感到很高兴。

我在桉树林里发现了金合欢树。原来,也有一些树木,可以跟桉树和平共生。

后来,我又回到了城市,继续上学。

我在城里不开车,坐公交、走路、骑自行车。室内不到三十摄氏度,我不开空调。我用布袋,不用塑料袋、纸袋和皮质包。我不买任何不必要、只是好看的物品。

每当有烦恼时,我就在城市里,寻找草地,躺在上面。空闲时,我也会返回荒野中。我还是能从大地和泥土上,获得平静与力量。

“所以,你的问题,解决了吗?”我问。

“不,直到今天,有一些问题,我依然没有答案。但是我想通了一点,所有生灵都是生灵。生灵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总要占据空间,因此也会抢夺空间,还会互相猎食。但我们,还是共存在这个星球上。直到灭绝之前,我们都会努力生存下去。”

7

听完她讲的话,我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那一刻,我真的相信,她是一个土著巫师。

“谢谢你!你说的,安慰了我。虽然,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生效的。”我说。

我们就在黑暗的袋熊卧室里,小声说话。两只树袋熊,拿我们的鞋带和裤脚边磨牙。

没有光的环境,太容易睡着了。我睡着又醒来,醒来又睡着。

我一醒来,就赶紧摸摸Koora还在不在我身边,她就会跟我说几句话。

我最后一次醒来,又听到了那些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

“啊,那些老鼠蜘蛛,又在爬!”

她说:“别怕。这说明,它们开始出去探索了。”

我拿出手机看了看,已经是早上四点三十二分。我们进洞是昨天上午十一点之前。我竟然在这个洞里待了十几个小时,惊吓之余也没空觉得饿,只喝了一些水。

那些细碎的声响,开始轻微,后来逐渐盛大,最后又稀落下去。

一直等到六点出头,那些声音才消失了。

Koora打开了头灯:“我先出去看看,洞道上还有没有小动物。”很快,她就返回来,“我们可以出去了。把树袋熊带上。”

她在最前面,两只树袋熊在中间,我在后面。树袋熊宝宝爬得慢,我也只能慢。她时不时回头看看我们。

爬着爬着,我突然注意到洞道某个地方,凹进去一块,那里堆积着七八块棕黄之中带绿的小块儿。它们形状不圆,像是有人手工做巧克力,试图捏个立方体,又不够方。

袋熊,不是以方形的便便而闻名嘛。

我说:“Koora,你看!这是不是袋熊的便便!昨天进来时,我好像就看到了,当时没有细看。”

她回过头,整个人定在那里。

我凑近去看,树袋熊宝宝也凑近去看。

“哎,这些便便,看起来还挺新的,没有干裂。”我说,回头四处张望,想看有没有枯枝草根之类在附近,我好戳一戳这些小方块。

“不要碰!”她爬回来,把鼻子几乎贴上去的树袋熊宝宝拉回来,又看着我。

我有点奇怪。袋熊便便,有什么好紧张的?再说我也没有拿手捏它们。

“我没有什么机会亲眼在野外看到袋熊的便便,好奇看一下嘛。”

她说:“求你了!!!不要再研究袋熊的便便了,我们赶紧出去吧。”

十几分钟之后,我们终于又回到了地面。

地面上,覆盖着一层黑色的灰。草,消失了大半。

桉树,本该是树干细长笔直,绿色的叶子,浅灰色的树皮——白桉树皮更浅一点,红桉树皮稍微深一点。如今,一半桉树,失去了全部树叶和细枝,只剩下了纯黑色的树干。另一半桉树,在树冠顶端,还残存着一些褪色的叶片。

无数炭条,密密麻麻,竖在地里,顶着一些淡黄色、棕红色的斑点。

一切看起来灰蒙蒙,烟雾还没有完完全全散去。空气中充满了焦味,余温依旧从地面升起。

大地一片寂静,像一幅色调怪异的油画。

树袋熊妈妈踩在我左脚鞋面上,背上爬着她的宝宝。

Koora说:“我们得把它们交给野生动物救援组织。这一带桉树都烧过了,没有半年,不会长出足够叶子。把它们留在这里,它们会饿死。”

她从自己背包里掏出两只本地某超市的布袋,绿色的,把树袋熊装进去。我们一人提一个袋子,动身回到公路上。

在公路上,我看到了我丢下的自行车。

它面目全非。车座表面变形,有一块已经熔化,露出了内里的海绵。轮胎也没能抵挡住高温,轮框裸露在外,变形的橡胶边缘带着焦黑裂痕。车把上覆了一层轻灰,车架原本的黑色涂漆,已经斑驳。

我依稀还能闻到塑料、橡胶、金属高温炙烤后的气味。

Koora蹲下来安抚树袋熊,我开始拿起手机拨000。这是澳洲的急救电话。找警察、消防员、救护车,都是打这个。

手机信号,又是像狗屎一样。我尝试了很多很多遍,手机电量都只剩百分之十,电话终于接通了。

我说,我们在A2公路上,布里斯班与某某小镇之间,距离小镇大约二十公里。昨天林火烧过的区域。两个女生,两只树袋熊,目前没有受伤。没有任何交通工具,只有少量水和食物。请派人来救我们。

接下来,似乎只能等待了。

Koora说:“今天还是晴天,我们不能站在路上等。太阳已经出来了,路上毫无遮挡,路面会很烫。如果待在这里,等一两个小时,会脱水。我们得挪到路边。泥土比较凉。我们得弄点东西遮荫。”

我说:“我背包里有防晒衣和绳子。”

“很好。”

我们开始在路边,寻找细瘦的小桉树,踹断它们,插进泥土里,构成四个支柱,再把我的防晒衣捆在上面。

我们正在做这个,她突然停了下来,侧耳听:“有树袋熊在叫。”

我也听,我什么也没有听见。

“我得去找它们。”她说,“应该是被林火烧伤的树袋熊。”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伸手抓住她的手臂。

“不要害怕,你是个勇敢的姑娘。你能做到,保护自己,照顾它们。”她背上了自己的背包,把两只树袋熊留给了我。

她走了几步又回来,捡起一根刚才我们踹断的桉树——它太细了,我们没有用它——塞进我手里:“如果有幸存的蛇经过,你就轻轻敲地面。不要让它觉得,你想攻击它。它们并不想吃人,人太大了。”

她向着东南方向,大步走开。

我在她身后喊:“你快点回来!在警察找到这里之前回来!我们一起回布里斯班。”

她头也不回地说:“好。我会带着找到的树袋熊回来。”

她没有回来。

8

后来,我回到了布里斯班。

那天,我在烈日下苦苦等待。水已经被我们三个喝完了,我觉得自己已经热得神志恍惚,才等到警察。

我给自己灌了一瓶水,也给树袋熊喂了些水之后,开始跟警察说明发生了什么。

昨天我跟着一个叫Koora的女生,躲进了公路南边一个袋熊洞。在袋熊的一个卧室里,她念咒语,驱赶走了老鼠、负鼠、蜘蛛和一条东部棕蛇,让它们去袋熊洞其他地方。没有她,我肯定已经死了。

两位警察嘴巴微微张开,然后又合上了。

“女士,我觉得,你可能是因为脱水,产生了幻觉。”

我很生气,但是没空跟他们吵。“不要管这些细节!反正,还有一个女生!她往东南方向去了,去找受伤的树袋熊。她比我矮一点,比我胖。她也没有很多水!你们得找到她,不然她会死的!”

他们拿起扩音器,站在马路边上,大喊一通。

我们侧耳听,没有任何人声回应。

他们又拿起对讲机,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话。语速太快,口音又重,我没有听懂。

“女士,我们同事会负责搜救Koora。我们得先把你们送回城里去。你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他们把我送去了布里斯班一家医院,带走了两只树袋熊,说转交给野生动物救援组织。

我在医院,观察了二十四小时。医院甚至找了个精神科医生来给我做检查。结论是我没有发精神病,只是受到一些惊吓,而且可能有轻微的抑郁。

精神科医生说,Koora可能是一个土著巫师,也可能是一个很了解野生动物的生物系学生,我愿意相信哪一种解释,都没有关系。

那个医生,本地口音,很明显的欧裔白人长相,还有一个非常典型的英国姓。

我问,你的祖先,是不是一百多年前就迁徙到这里来了?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我。

我说,你知道土著人恨你们吗?虽然,同时也可能会爱你们中具体的个体。

他说,我知道。但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如果我们讨论这个,你会很累。你还是休息吧。

在医院,我终于给手机充上了电。我的室友打通了电话,在通话里大哭。她也以为我死了。

昨天,骑在我前面的人,要么已经到达了小镇,要么到达了中途一个加油站。后一批人在加油站搭车,到了小镇。过了一个多小时,所有人才在小镇中心聚齐,那时候才发现,我不在里面。当时火已经烧得很近,小镇居民全都紧张起来,大家都打开水管,给自己的房子和木栅栏浇水。

没人愿意在那个时候,迎着火开车过来,救一个陌生人。他们除了打000,也没别的办法。

他们在小镇困了一天多。林火经过小镇时,小镇的消防员和居民都在小镇边缘忙着灭火,浇水、用湿布袋扑打火苗。最后,小镇只有一座房子被烧了一半,没有人员死亡,有些人手臂被火燎了,一点轻伤。小镇逃过一劫。第二天下午,警察才通知,A2公路封锁解除,他们陆续搭车回到布里斯班。

我说:“我没事,你不要哭了。”

我们就是这样,用沉默和淡忘处理血痕。生物进化中,有一些巨大的黑色幽默。

如果一个生物被捕猎者抓住,感觉必死无疑,身体就开始僵直,不再挣扎,捕猎者会吃得更容易,死者会死得更不痛苦。而活着的时候,有一些痛苦,我们无法报复更多,无法修复更多,我们就用沉默和淡忘处理它。遗忘,也是进化给的礼物。

我离开医院,回到了学校。我并没有向妈妈、同学、老师,宣扬我大难不死的经历。甚至室友问我,我也只是含糊说了几句。

我找不到其他人,来见证那一段袋熊洞避难的奇遇。我没有给袋熊洞拍下一张照片。甚至,Koora拿出来的那两只超市布袋,都跟着树袋熊一起被带走了。

我后来给警察打了好几个电话,他们告诉我,那天和那天之后的数日,没有在该地区发现其他幸存人类,但也没有发现死者。

我有时候回想袋熊洞里那段时间,会感觉那像一场黑色温暖的梦。我在梦里交了一个朋友,醒来就失去了她。

我回到实验室里,继续养小麦细胞,给它们做基因编辑。

对着从小麦种子上提取、培养出来的一团未分化细胞,加入农杆菌,农杆菌会对这些小麦细胞切割基因,插入我筛选好的抗旱、抗病毒的宝贝基因。

当你对一件十分枯燥又常常失败的事情,不再总是抱着厌恶,事情反而会变得顺利一些。即使失败了,又怎么样呢?再做一遍。

插入了新基因的细胞,在培养皿里分化成了幼苗。它们在实验室里长起来了,细长的叶子绿绿的。

在实验和论文之外,我开始花更多时间去生活。

我在本地超市里买了冷冻饺子和春卷回去,煎、炸。几乎跟妈妈做的一样好吃。

我带到实验室,分享给本系其他研究生,他们也说好吃。

我和同学们,开始更像朋友了。我们分享食物,也分享生活。

我说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小镇,家旁边就是荒野,从小喜欢挖土玩泥、采花捉虫,经常被妈妈骂。因为我这么长大,才会一个女生考大学时只填了两个专业,一个生物一个农学。第一个没有被录取,第二个录取了。

一个意大利女生——她是研究燕麦育种的,本科在英国就读——吃惊且高兴地说,跟我好像哎。她也讲讲她小时候的事。

我忍不住问了她一个我想了很久的问题:你一个意大利人,为什么要跑到澳大利亚来?!

她说,听说中国家长对孩子,什么都要管。小时候逼小孩读书,长大了逼小孩结婚、生孩子、考公务员。是这样吗?其实意大利很多家长,也这样。我家就是。我本来逃到英国去读书了。但是,我发现,英国对我们父母来说,不够远!现在,我在澳洲读PhD,终于够远了。我父母没法每过几个月就来看我,长时间飞行,还要换乘,他们受不了。

有些同学不太爱说童年往事,更乐于分享眼前的生活。

他们会说,休假时,跟伴侣去了哪里玩,在哪里发现一家很好吃的泰国餐馆,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什么好东西。

我们也一起关注澳洲断断续续的林火,从九月一直烧到了第二年的一月中旬。几乎贯穿了春夏。

实验室等待的空隙,我们一起看新闻。新闻里,有很多从近处拍摄的林火现场。整个视野里,一片红色,火比人高得多,吞吃着一切。消防员上车逃走时,火舌逼近,火星不断溅到车窗上,前面全是浓烟。真是具象的地狱。

十二月,过圣诞节时,我们实验室没有回家的人,在公园聚会。我们就坐在草地上,一边吃着不同人的家乡美食,一边痛骂当时的澳洲总理不干事。全国大火不断,他在度假。

虽然大家说起英语来,南腔北调,我们还是可以交流,就是要更费力一点。海洋多陆地少、人类不太稠密的南半球,大洋洲,此刻安放我们这些离开故国的人。

第二年二月,有一天,导师跟我谈完我的实验和论文,忽然说了一些不相干的话:“孩子,我觉得,你跟刚来时比,有变化。你变得更放松了,不再那么紧张。”

我说:“也许吧。我只是想明白了。”

“什么?”

“不同地方的人类,都是人类。不同地方的泥土,都是泥土。”

我有了更多的朋友,但我还是觉得不开心。

9

第二年四月,南半球温带地区,秋天的第二个月。澳洲此起彼伏的林火,也熄灭了有两三个月。澳洲,除了北领地和昆士兰州更靠近赤道,一向不调时间,其他地方都在四月的第一个周日,把时钟拨慢了一个小时,改回了冬令时。

四月中旬,有一天,周六,下午五点左右,我一个人在市区,某个商业中心闲逛。

我跑到市区来,是为了看一个画展。黄昏要到了,我想找个地方吃东西,再回去。

商业中心里,有手机网络运营商网点、银行、药房、服装店、数码店、家居店,美妆店、首饰店,甚至还有一家纪念品商店。

当然还有KFC、McDonalds、日本寿司店、咖啡馆、面包店。

我看了一圈,并不想吃这些。地图App上,这个商业中心里,有一家超市。

我决定去超市买三明治。

走到超市门口,我看着它绿色的Logo发呆。当初Koora掏出来装树袋熊的超市袋子,绿色的,就是这一家的。

澳洲有几家大型连锁超市。我所在的校区,附近有一家大超市、两个小超市,属于其他公司。我如果不来市区,不太容易看到这Logo。

我在超市乱逛,拿了两个三明治、一袋橙子。

然后,我在一堆西兰花旁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矮矮的,胖胖的,穿着绿色的超市员工衣服。

开始我还不敢相信。我一边端详,一边走近,喊她的名字:“Koora!”

她抬起头。

是她,真的是她。

我放下购物篮,飞奔向她,一把抱住她。

“你吓死我了!”我说,“我以为你死了……那天,警察找到我,他们把我和那两只树袋熊先送走了。他们说,会接着找你。我后来给警察打过好几次电话,警察说,那天和那天之后的几天,在那附近,都没有找到其他幸存的人。”

我放开了她,看着她:“你是怎么离开的?!那么热,你不可能徒步走到城镇!”

“对不起,我找树袋熊,走得太远,让你白担心了这么多天。”她一脸开心,开心中带着点不好意思,“我应该是另一队警察救的。警察,官僚机构,你还不知道他们吗?信息沟通不畅,不知道隔壁单位干了什么,那才正常。”

“你怎么穿着超市员工的衣服?”

她告诉我,她在这儿工作,一周四天,周二、周四、周六、周日,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其余三天,她要去学校上课。

我只是去超市乱逛,结果捡到了金砖!我的朋友,失而复得!我早把其他事情忘在脑后。我装作在挑拣西兰花,一边跟整理货物的她说话。

她说:“六点我就下班了。我们可以一起去吃个汉堡。你能等我下班吗?不过你最好不要在我身边等着。你去那个纪念品商店等我,好不好?”

“你不会再消失吧?”我说。

“当然不会。”

我就站在商场里的纪念品商店门口,往超市门口的方向张望,一边无聊地玩着商店门口货架上挂的那一堆小商品。

袋鼠蛋蛋零钱包。袋鼠蛋蛋钥匙扣。袋鼠蛋蛋开瓶器。澳洲特产。

我等啊等,感觉离我手最近的袋鼠蛋蛋钥匙扣,都快要被我摸秃了。六点过几分,Koora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不再穿着超市员工服。

不过不只她一个人。两个男生,一左一右,把她夹在中间。三个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过来,态度亲密。如果不是两个男生,只是一个男生,我可能会认为,那是她男朋友。

“这也是我的朋友。他们两个也在这儿工作。他们说,想来看看你。”她对我说。

我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好看的?”

那两个男生,高高瘦瘦,面孔像东亚人,但我吃不准。而且东亚人体型一般不这样啊。太高太瘦了。

那两个男生中的一个,看向我,开口说话,是英文:“嗨!种小麦的姑娘,你喜欢袋鼠蛋蛋吗?”

我对男性讲黄色笑话非常敏感:“我不喜欢人类的蛋蛋!我只喜欢猫的蛋蛋和袋鼠蛋蛋!因为它们毛茸茸的。”

他笑了:“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Koora伸手打他,另一个男生也笑话他。然后Koora买下了那个袋鼠蛋蛋钥匙扣,送给我。

我们四个在商场里走,向着停车场那个出口走去。

我一边玩着钥匙扣,一边跟Koora说话,我不太想理那两个男生,甚至不想问他们的名字。

我问她:“澳洲有袋鼠、树袋熊、袋熊,为什么只有袋鼠,才会以这种形式,肉体的一部分,出现在商店里?而树袋熊、袋熊,只是毛绒玩偶?”

Koora跟我解释,因为澳洲袋鼠适应性强,繁殖快,数量太多,多到威胁本地生态系统。政府要控制它们的数量,不得不开放猎杀袋鼠。一年要猎杀一百多万只。大家都不愿意打死袋鼠妈妈后,安乐死袋鼠宝宝,所以全杀雄袋鼠。树袋熊、袋熊,并不像袋鼠一样数量太多,所以不会有树袋熊、袋熊身体的一部分,变成商品。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以前听说,非洲哪里,会把大象的便便做成纪念品。应该是泡在树脂液里,然后固化,成品是一个透明的树脂立方体,里面是一小块大象的便便。灰绿色的,像一团海藻。其实,袋熊的便便,也可以做成这样的纪念品。大家会觉得方方的便便,挺好玩。这也不会伤害袋熊。这种纪念品,应该比玩偶有趣多了,会很受欢迎吧?”

附近的空气,沉默了一瞬间。

沉默,随后被一连串的爆笑声刺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那两个男生,笑得前仰后合,眼泪横飞。

我奇怪地看着他们,又把视线转向Koora。

她没有说话,就是突然脸红。

其实她肤色深,就算脸红,也很难看出来,不像肤色浅的白人,晒十五分钟太阳、跑跑步,脸和耳朵就能红得跟煮熟的虾一样。我看着她脸上和耳朵的皮肤颜色,本来跟脖子上是一样的,突然变得不一样,才发现她脸红了。

她转向那两个男生:“你们死定了!”

“对不起!但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他们飞快地跑走了。

我不明白我说了什么,那么好笑。

他们和她都明白,但我不明白。

我觉得好像自己又回到了初来时,周围有人讲了个英语笑话,旁边同学笑得要死,我没有听懂。

我小声问:“你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不能。”她斩钉截铁,拒绝了我。

10

那天,莫名其妙的笑话事故之后,我们去了一个汉堡店,各自吃了一个汉堡套餐。她说要赶回去写心理学的作业。

我有点吃惊,我以为她应该是学生物的,宏观生物学或者古生物学方向的。

她跟我说,那个学位,她已经拿到了,现在在读心理学的学位。

“我喜欢自然,也喜欢人,所以就读了心理学,就这样。”她说。

我们交换了手机号码,一起走到公交车站,然后我们就分别了。她坐车回市区的公寓,我回郊区的校区。

下一个周五,我给她发信息,说明天我会到市区去,下午五点,去那个超市找她。

她没有回复我。

我还是如期去了。

但是,她看见我,还没有等我走到跟前,就一头扎进超市仓库里。我只能看着“Staff Only”的牌子发呆。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默默思考一会儿,走了。

六点钟,她下班时间,我埋伏在超市出口旁边,等着她。

她走出来了。

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你?你可以告诉我。”

她深深吸一口气。“不,你没做什么得罪我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躲着我呢?”我说,“是你跟我说,所有生灵都是生灵。那么,人来自不同地方,不同文化,不同语言,都是人。朋友之间,如果一方无意间做了什么事,伤害对方感情,也可以说出来。”

她问:“我们是朋友吗?”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感到委屈,“你不想当我的朋友?”

她犹豫了一下,拉着我离开了超市门口,往前走。

“我们出去再说吧。”

我们离开了商业中心,走到了停车场。这个时候,停车场上,车不多,人也不多。

她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了?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不会看错的。”

“不,我不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大声对我说。

我不知所措。

“你一定要跟我做朋友吗?”她问。

“不,”我说,“我想,我们在那个袋熊洞里,就已经是朋友了。我只是想继续跟你做朋友。”

她神色非常严肃,看着我。

“我要跟你说几句话。在那之后,要么,我们继续做朋友;要么,我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要听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她靠近我,在我耳边说:“如果你想当我的朋友,那么以后,再也不准在我面前,提起袋熊便便了!那是我、我族类的便便。”

她离开了我。

我呆呆的。

“你听懂了吗?”她问。

我像个傻子一样使劲掐自己胳膊,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你是一只袋熊?!”我小声说,“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你是个连环杀人犯呢!我,我挺喜欢袋熊。不是人,有什么关系?”

她表情凝重,注视我:“不,袋熊和连环杀人犯,并不是互斥的两个集合。”

“没事。就算你一屁股压碎了一个或者几个人类的脑袋,也一定有合理原因。”我一把抱住她,“你,你能继续跟我做朋友吗?”

过了一会儿,她在我怀抱里轻声说:“当然。”

啊,她的身体像大地一样坚实宽广。

“你能不能别抱得那么紧?”她笑着说,“感觉你想要粘在我身上。”

我放开了她,改成挽着她的手臂。

远处,那两个高高瘦瘦的男生也走过停车场,挥手跟我们打招呼。他们两个钻进一辆红色小车,一个坐在驾驶位,一个坐在副驾。

车很快开走了。

我突然想起上周六。他们两个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

“他们两个,那天,那样笑!他们是不是早知道,你是袋熊?”

“是的。”

她告诉我,那两个是她的同类,也不是人类。是鸟。某种长腿长脖子的鸟。

他们是鸟类形态时,春夏在东亚北部的湿地沼泽生活,秋冬在东亚中部的湖泊河口生活。人形态时,在东亚的大城市里学习工作。最后厌烦了东亚太高的人口密度,跑到南半球来。

“天哪!世界上有这么多……非人类智慧生物,”我把妖怪这个词给咽下去了,“他们两个,不能做点别的工作吗?他们应该混迹人类社会很久,都在大城市工作过了。”

“他们说,在东亚的城市里,当白领,天天做PPT,已经厌烦透了。他们宁愿干体力活,也不愿再做PPT了。今天是他们最后一天在这超市上班。他们正要往南旅行,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我说:“他们到底是哪国的鸟?中国、日本、朝鲜、韩国?”

她看着我:“鸟,没有国家。”

她说得对。

我挽着她的手,我们去公园。

这里,公园没有围墙,不会关门。草地广阔,长着疏落随意的树木,也并不会竖起禁止踩踏的牌子。

我们脱掉鞋子,拎在手上,踩上草地,向绿色深处走去。最后,我们躺在草地上,看落日余晖,感觉草叶和泥土的气息。

我再也不在她的面前,提起或者研究袋熊的便便了。虽然我后来,看了不少袋熊便便的论文。

毕竟,一个智慧生物,看到另一个智慧生物,当着自己的面,研究自己或者自己族类的便便,感到难堪和尴尬,是很正常的。她已经在我面前尴尬了两次。

我不想让我的朋友尴尬。

我们一直都是朋友。我们常常约着,一起去公园,去荒野,跟我小时候一样,玩泥巴。

泥土让我们感到安宁和喜悦。城市也好,荒野也好,我们会在大地上生存下去。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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