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霞山上
作者 陈修歌
发表于 2025年4月

那天晚上,雪莹子请我去一趟她家。她说虫茧里有异响,一连几夜惊得人睡不好。我向她解释:这是正常现象,把茧子放置床头,静心等待一场梦吧。

“不,不是因为这个……你来一趟吧。”声音传输线那端欲言又止。我借助场景瞬移,进入雪莹子的房间。虫茧味道扑面而来——类似面包发酵的腐酸,还带有一丝草木清甜。未来得及识别三维图像,场景传输突然中断。眼前落纷纷一场黑白雪花,我的视觉从雪莹子的房间切换回织霞山。

我试图重新连接。“雪莹子,你关掉了我的访问权限吗?”

“没有。”雪莹子的声音像笼着一层雾气。雾气越来越重,她后面又说了什么,我听不清了。我望向窗外,下雨了。海面宽阔,海浪啃啮着锯齿状的岩石,云层低坠着,乌蒙蒙欲同海际连成一片。织霞山坐落在峡湾里,每次出现风暴天气,山里的各类传输信号就会受到影响。

将长发挽进帽子,再套上厚重的防护服,我推开墨绿色的大门。一层层置茧架陈列眼前,上面饲养着普通梦虫。它们被排列成方阵,个头大小不一,有的是幼虫状态,有的刚刚吐丝,有的则缩在厚重的奶白色茧壳之下,等待出售。普通梦虫价格不高,贵的装在匣子里,要看它们,得再往里走。路上处处是暗门,最后的一扇通过地下河与密室相连。我撑一叶小舟,在几个漩涡处转了几圈,慢悠悠划向下游。立篙,登岸。AI萤火虫纷纷亮起尾灯,从河边沙土里颤悠悠起飞,把黑暗赶走了。

面前的一整面墙壁可看作一张置茧架。这里饲养的梦虫比较特殊,它们被装在一只只琉璃匣子里,备受呵护。通常来说,红木匣子代表实现发财的愿望,紫玻璃匣子象征名气的获得,水晶匣子能令有情人终成眷属,雕花金匣则可以将特异功能赋予梦中。就像青铜器用于陪葬帝王将相,大理石适合雕刻英雄,羊脂玉最宜圈住女人的腕子,我手中这只琉璃匣子自有它的适配之处——梦虫会为VIP客户编织与去世亲人相见的梦。

他们把我这样的人叫做“梦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不再做梦了。生物学家声称,这是因为睡眠过程中,不仅海马体和丘脑各行其是,连前额叶皮层也陷入沉寂——许多与做梦相关的区域不再产生交流——这符合进化论的要求,毕竟生物体要贮存更多精力去应付现实世界。但我的看法不同,这与我的老朋友顾伯达成一致。一切是因为人机接口的使用太泛滥了——一枚小小的芯片接入大脑,海量信息即刻传输成功。知识的获取变得轻而易举,而被省略掉的学习过程恰好对应着缺失的人生经历,这直接导致造梦因子有如空中楼阁,无所依凭。

一些东西在完全失去后,才显示出它的珍贵。人们做梦的欲望从枕头的里面、从天花板的中心、从百肢百骸里冒出来,尤其是在躺进夜晚深处的时刻。它们蠢蠢欲动,有了形状、质量和温度,于天光乍现后,化作一声声无尽喟叹。原来,一场梦抵得上黄金千镒……在梦里,人们可以度过童年写作本上“未来的一天”,变成一头虎头鲸在大西洋深潜,背着装备挖掘女神维纳斯的两条胳膊……梦关乎创造力的获取,情感的急救,还有潜意识里另一个自己的自由。哪怕一场无厘头的噩梦,梦醒后,也会让人生出感悟现实的真谛。

我并非拥有特异功能,真正在造梦的是匣子里的虫子。它们的出现与海底火山运动有关,是织霞山的独有物种。从它们口器中徐徐而出的那条发光的丝,能够编织游走在空间罅隙中的意识碎片,比如转瞬即逝的想法、永不落地的执念、抛向半空的情绪……更多的是一些记忆,宿主往往作古,它们便无家可归,终日在江河山川间游荡,被风撕扯得一片一片,有的就随海风飘来织霞山。在山上时间长了,我开始“看见”它们——无形无声,却能够使蜜蜂惊落沾满肚子的花粉,使树叶纷纷亮出银白色的背面。它们是一种“灵”,像小孩子似的喜欢恶作剧。能够“看见”它们,得益于我“织霞山主人”的身份,我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感受力。在织霞山,大部分时间我是在看书和发呆,听风观雨久了,颇得自然心法。有一次,我从客人送来的一套古书中发现这样的句子: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呈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我拨开搭在额上的槲叶,去望天上的云彩,看看有没有龙虎状。傍晚,晚霞绚烂,怎么看都是一只凤凰,从北朝南飞,越飞越磅礴。此后,我喜欢上看云,逐渐地,我能从云象里卜出第二天来访客人的模样。一个黄昏时分,云象向我呈现出一位妙龄女子的相貌:柳叶眉,细眼睛,带几分媚态。第二天,雪莹子出现在我面前。真是货不对版:雪莹子长了双杏眼,蓄满天真,毫无风情。两相比对,我比她更像云象中人。我想,可能是我太孤独了,便把书上勾勒的美人投射到云彩上去了。

眼下这间密室,洞顶在不断渗水,有一些打在我的防护装备上,“砰砰”敲出鼓点;另外一些则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汇出一些神秘图案。我打开琉璃匣子,不知名的野花香味如一线清水流到鼻尖,凝住了。我便如堕蕊珠众香深处,忽然心神欲散。定睛细看,那只吃得胖乎乎的梦虫正酣酣睡着。它身体微蜷,一圈圈肉褶疏密得当,口器微微张开着,边缘沾满蜜粉,头角上的褐色斑点连缀得星座一般,颇有玄妙之气。琉璃匣子侧面贴有标签,上面标识着买主的信息。这只梦虫属于雪莹子,会为她吐丝作茧。

我用摄月花的花蜜来喂养梦虫。摄月花通体深红,拥有天生的大嘴巴和大肚子,摄食方式与乡野田畴间的猪笼草类似:心形笼盖和圈状笼唇分泌出一种蜜汁,引诱意识碎片跌入笼身,紧接着,笼身里的腺毛会对其进行吸附、解析、消化。有时候,我会听见琉璃匣子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梦虫在咀嚼摄月花花蜜。

为了一场梦,买主们给我大量金银财宝作为定金。我久居织霞山,对身外之物提不起兴趣,只是觉得红宝石和蓝宝石间杂着搭配起来,挂在葱翠的矮松枝上煞是好看,而镂雕的金镯子,能将月色分解成无数亮闪闪的星子。我转动绿色猫儿眼,在一道道溢彩流光中思考出我接下来要收取的东西——人的记忆。

“给我一些你不想要的记忆吧。”我说。我看不惯有些人为所欲为的嚣张姿态,我得让一些事情公平一点。

面前的男人面露难色:“多少钱您尽管开口,我……我实在不想失去任何记忆。”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记忆和梦一样,无论好坏,弥足珍贵。

我不动声色,从他的紫玻璃匣子里取出一枚扁圆形的褐色虫卵,丢进脚下少米口袋花的紫色花苞里。它将如普通虫卵一般,接受风吹雨打,会不会长大全凭造化。

“不要。”首富脸颊不受控制地颤动了几下。最终,他割舍掉一段与前妻争吵的记忆。

当晚,我把这段记忆喂给一只普通梦虫。梦虫吐丝后,被一位年轻的基层公务员买走了。不久后,他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他梦见一个性感艳丽的女人掌掴了他。尖利的指甲划过脸颊,先是痛,再是麻。在一片愤怒与屈辱中,他突然感受到鞭策的力量。他说他要辞职了,与其在牢笼中抑塞困顿一生,不如到广阔天地中寻一番作为。

他走后,我端坐山顶思考良久。眼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的,是变化莫测的流云和翻涌奔腾的海面,一轮红日正从海天交汇处浮出。过不了多久,整片海将被涂成红色,连同那几只无辜入景的白帆。了解这个流程,是因为我目睹过无数遍。我还要再看多少次呢?我不知道。我开始疑惑:我从哪里来?我是谁?为什么我要永远住在织霞山呢?

显然,我失去了这部分记忆。

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向海面发射一束束锋利的光柱。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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