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身世
四十年前,插班大学中文系,中国文学史是最重要的必修课,也是我最想学好的一门课。遗憾的是,毕业拿学分的考试——考题好像是“谈小说语言”,老师给我判了五十九分,差一分及格。但我还是多少有收获的——至少摸到了中国小说源流的一点皮毛。
小说从一开始就是被看不起的。春秋的庄子明确说“小说”不足以达到“大道”。《汉书·艺文志》说“小说家者流”都是些搬弄“街谈巷语,道听途说”的稗子那么小的官儿,引用了“孔子曰”——正经人是不干这活儿的。其实这话是孔子的学生子夏说的。子夏多少给“小说家者流”留了一点面子,“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只是对远大的事业恐怕有妨碍。
当然,这里的“小说”,并不是一种文体。按《汉书·艺文志》所开列的书目,凡无关大雅无类可归的杂书就叫“小说”。
汉魏六朝到唐开元、天宝,《搜神记》《世说新语》以及《山海经》《穆天子传》之类才开始有了传奇小说的萌芽。北宋灭亡前,僧人为了传教,把佛经故事(变文)从寺庙讲到勾栏瓦舍,一些文人也跟着写传奇文,将社会新闻、男女之遇乃至妓院情景纳入笔下。其中较有影响者如《莺莺传》(元稹)、《李娃传》(白行简)、《柳毅传》(李朝威)等,成为后来的戏曲题材。三国、隋唐一类历史故事广泛流行,长篇小说露出端倪。
南宋至明弘治后期,出现了今本《三国志演义》以及《忠义水浒传》的原始本。描叙已脱离史的拘束而进入自由抒写。评话小说开始产生,少叙古事而多描现状,真切活泼地描写眼前世态。
由明嘉靖到清乾嘉,中国小说进入全盛时期。笔记已不入小说之流;传奇小说因《聊斋志异》而勃然中兴;以“三言”“二拍”为代表,评话小说踵武其后。长篇小说《水浒传》被润改为完美的今本;《武王伐纣》被扩大为《封神传》;《唐三藏取经诗话》被取作《西游记》的张本。以《金瓶梅》《红楼梦》为标志,长篇小说登峰造极。
然后,就像所有事物都不能逃脱抛物线一样,中国小说走进了自己的衰落期。从清乾、嘉以后至 “五四”以前,所有的小说形式都显出疲乏和模拟的情态:评话小说绝迹,传奇小说复归原始笔记。长篇小说另开暴露社会黑暗一途,利用市民心理,揭露私人恩怨阴私黑幕。又有描写妓院及淫乱的《海上花列传》《九尾龟》《肉蒲团》等。传统中国小说走到绝境。
晚清,梁启超提出“小说界革命”,以图重振小说地位。疾呼小说“如空气,如菽麦,欲避不得,欲屏不得,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把小说的重要性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主张把小说从“华士坊贾”的手中拿过来,创作“新小说”,为“改良”服务。在肯定小说的社会价值的同时,把小说变成了政治主张的宣传品。
这时候,一种外来的影响,以比魏晋隋唐时代进入中国的佛教更为强大的气势,给中国小说以一种新的推动力,诞生了以鲁迅小说为代表的现代意义的新小说。全新的文学传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曾经大放光彩。
即便如此,仍不乏对小说的贬斥。当年我所在小镇一位业余作者在恢复高考考上大学的第一天,教师就警告:大学是培养学者的地方,写小说是没文化知青的事——虽然这位教师一直在写小说,一直发表不了,也因此一直进不了省作协。
小说作为一种纯粹的文字艺术形式,真正受到颠覆性挑战,是视听艺术的勃兴,尤其是网络和AI的出现。早年一道投身文学的许多朋友不只放弃了小说写作,还在微信群里对小说写作极尽挖苦嘲笑:白居易《琵琶行》里那位曾经让“五陵年少争缠头”的京城歌女,终至“门前冷落鞍马稀”,沦落在萧瑟秋夜的寒江上独守空船,就是当今小说作者的写照。我无言以对,只能退群。
我从来没有认为小说写作是多么非凡的事业,一样不过是世俗社会五行八作的一种。小说写作的确热闹过,但从没有高贵过。有人曾经把小说作者称作“精神贵族”,那是一句批评的话。也许有人真是“贵族”,但没有普遍性。
小说的命运有一点像《红楼梦》里的晴雯,“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千百年来,经历起伏的小说有一点始终未变,即小说是一种揭示:人世间的真、善、美尽在其中,假、恶、丑无可遁形;是一种评判:任随遮掩、涂改、歪曲、矢口否认、蓄意抹杀,公道自在人心,是非功过,水落石出;是一种良知:无论怎样光怪陆离的表象下面,永远有一颗为最多人认可的坚固的价值内核;是苦海沉浮的罗盘,是世道人心的晴雨表,是民间的旌表,是历史的耻辱柱。
从这个意义上说,只要保有基本的自尊和起码的人格,“小说家者流”在社会中就虽然是一个边缘人群,但决不是一个卑微人群。真正优秀的作品,绝不会被有素质的读者忽略。
任何一种艺术形式,变化都是必然的。但文学作为一种心灵的诉求,永远会与人类共存。法国现象主义美学家杜夫海纳认为,作为审美最重要对象的艺术作品是历史进程的产物,所有这样的审美对象都是“一个历史的纪念碑”。审美对象在各个时代的文化基本保持一致的过程中,或死亡或再生,或消失或复活。一种新的审美对象也将依赖于历史为其指针的审美知觉。
小说世界的美好依然是可以期待的。
两种神话
中国和希腊都是文明古国,都对各自地域发生过深远影响:东亚多国曾以中国为师,希腊则是欧洲的精神故乡。
读欧洲文学史,接触到希腊神话,发现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有许多颇有意思的异同。试举几例。
先说同——
中国神话和希腊神话都有创世的内容,都有关于洪水的描写,又都表现出人类早期母系社会的某些特征如母性崇拜,又都可以看出人类早期婚姻不像而今这样规范:
女娲同哥哥伏羲有兄妹婚;大地之神盖亚竟同儿子乌拉诺斯生了独目百臂巨人克洛诺斯,是乱伦。
至于不同处,似乎更多些——
中国神话比较现实,神话历史化。即使较为可信的史书如司马迁的《史记》也是从三皇五帝写起。就是说,三皇五帝这样的神实际也就是一些象征性的人。
希腊神话虽然神人同形同性,但神是神,人是人,同现实生活的联系不那么紧密。希腊人也不像中国人这样虔敬地以神(如炎黄)的子孙自命,也不大会相信宙斯是他们某一历史阶段的一个领导者。
因为同历史合一,中国神话中的帝王个个都是地地道道的神,道貌岸然,至高无上,从来不犯错。而希腊神话中的头儿就不怎么样。宙斯十分放纵,经常乱搞;神后赫拉心胸狭隘,是个醋坛子,实在说不上贤惠。中国的神分出了好坏。好的绝对好,坏的绝对坏。颛顸、黄帝、夸父光芒万丈,共工、蚩尤、鲧遗臭万年。希腊的神则多有二重性格,不好不坏,亦好亦坏,说不上高、大、全,却同人较为接近。
中国神话中的帝王触犯不得,希腊则似乎无所谓。刑天反抗黄帝,被砍了脑壳——“刑天”就是砍脑壳;宙斯弑了父亲,却照样做了天上和人间的管理者,一般人在心理上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同样是造福人民,鲧偷息壤,被黄帝发现,杀害于羽山,后人也对他加以蔑视;普罗米修斯盗火,却受到永恒的崇敬,被看作真理传播者的化身。
中国神话中,原始父亲只有一个,最高的主宰者也只能有一个,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主。国君或氏族领袖也就是最高的家长。颛顸与共工,黄帝与蚩尤打得焦头烂额,都是为争夺大一统的统治权。希腊神话中,男性的强者则结成联盟。如宙斯同他的两个兄弟——海神波塞冬、地狱之神哈迪斯结成“兄弟联盟”,三个人共管天上、人间、海和地狱。
中国和希腊神话在伦理关系和道德观念上的差异也很明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