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上书话二则
作者 贾九峰
发表于 2025年4月

顾廷龙跋《春觉斋论画》

我在写作《恩师书札》的过程中,有幸读到了顾廷龙先生的一封短笺。这是一封内容简洁的复信,开门见山回复了来信中提出的问题。信的落款日期是(一九八二年)五月四日。彼时,我的老师张俊才先生往来于京津济南等地各大图书馆,为编撰《林纾研究资料》搜集第一手资料。张老师在一九三五年十月由北平燕京大学图书馆引得校印所印行的《春觉斋论画遗稿》中发现了一篇《后记》。《后记》正是由这部画论的整理者、标点者顾廷龙先生撰写的。或许是因为林纾的文名太盛,历来对他的研究与评价,偏重于诗文创作与翻译,而书画则成为相对忽略的一个领域。殊不知,对于历代文人而言,书画与诗文虽各有偏重,但一样成为其精神全貌不可或缺的构成部分。为了弥补这一不足,使正在编辑的《林纾研究资料》不留空白,张老师决定将这篇《后记》收录书中,遂致信顾先生征求他的意见并咨询往上海图书馆查阅资料之事。顾先生复信欣然应允。《林纾研究资料》一九八三年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顾先生这篇《〈春觉斋论画〉后记》,从艺术角度对林纾的绘画及画论都有精到的评述。仅就本人所知,二○一四年商务印书馆曾与福建工程学院在北京联合举办了“林纾书画展”,商务印书馆还与中国书店合作出版了多达三百余页的大开本《林纾书画集》,顾廷龙先生最先整理、标点的《春觉斋论画》亦赫然收入其中。进入新世纪以来,国内多所高校的艺术学专业都有研究生在以林纾书画研究为题撰写学位论文。客观地讲,顾先生这篇《〈春觉斋论画〉后记》,最大程度地提起了将书画成就纳入林纾研究的发端。

《〈春觉斋论画〉后记》作于一九三五年。八十七年过去,如今了解顾廷龙先生的人怕是少之又少了吧。

顾先生一九○四年生于苏州唯亭,与我国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同宗。江南顾家曾被康熙帝誉为“江南第一诗书人家”。其父顾元昌乃苏州书法名流。书香墨韵之中,顾先生自小就在文字学和书法上得到了先天滋养,这也为他后来成为著名图书馆学家、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和书法家开启先智,奠定了基础。民国二十一年顾先生毕业于北京燕京大学研究院国文系,师从容庚、钱玄同、黎锦熙诸位先生,获文学硕士学位后投身于图书馆事业,担任燕京大学图书馆采访部主任。“卢沟桥事变”发生之初,顾先生不忍看到江南文物即将遭到日本侵略者肆意掳掠,毅然辞职回沪,与文化名家张元济、叶景葵等人创办私立合众图书馆,藉以保存濒临毁灭的文献典籍。在上海“孤岛”时期,合众图书馆汇聚了大量江南藏书世家的藏书,吸引了钱锺书、陈寅恪、顾颉刚、郑振铎等众多学者。常来看书的还有马叙伦、于佑任、冯其庸、周谷城、吴湖帆等海内外硕儒,合众图书馆成为抗战时期海上名流荟萃之地。一九四九年前,顾廷龙先生冒着生命危险,搜集保护了大量革命文献。对于上海来说,当年合众图书馆存在的意义早已超出了文化的范畴。新中国成立之初,顾先生将十余年收集的合众图书馆近三十万册古籍及近代中外珍贵文献悉数捐献国家。顾先生毕生致力于家谱、朱卷、日记、手札、专人档案资料及古籍稿本、批校本与革命文献的抢救与收集。他从造纸厂废纸堆中抢救出数以万计的家谱文献,收集到陈望道译《共产党宣言》、毛泽东《农民运动丛书》等早期革命书刊近百种。顾先生执掌上海图书馆后,最早提出“孤本不孤”的印书计划,主持了宋刻《唐鉴》《韵语阳秋》等三十余种馆藏珍贵孤本的编印,使之公诸于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庚续流传,顾先生可谓功莫大焉!

一九三五年,顾先生担任燕京大学图书馆采访部主任期间,偶然购得林纾《春觉斋论画》稿本,出于职业敏感及学术素养,他在《论画》已近失传之时发现了它的价值,遂建议排印,以广流传。为此,他专著短跋以述经过,可谓用心良苦。《后记》虽短,如今读来,文质兼美,实属上乘佳作:

畏庐先生善为古文辞,译泰西文学名著百数十种,人莫不称其最先介绍之功。顾余事六法,亦臻上乘,得之者珍为珠璧。以先生于学问艺事,并皆研精入微,其独到处为人所不可及也。右《春觉斋论画》遗稿,乃萃数十年中挥翰之心得而成,期于至当,阐论法理,敢斥时风,论画之作,曾无有如此之俊伟者也。先生之画,师法渔山。渔山尝浮游于澳门,多觏西方名迹,故其调色,颇受熏陶。先生既私淑之人,又见闻之广,出渔山上,融化笔墨,自宜更甚,故实为沟通中西文化之一人。按近人之画树石粗成,辄自题识,非师王、李,即法荆、关,言之不稍愧怍。不知真迹见且不易,何从抚拟?是何啻痴人之说梦哉?先生尝谓唐画千伪而一真,宋画百伪而一真,明画则真伪参半,旨哉言乎?又曰:倪云林墨迹,恨余贫眼,至老未尝见其真者。巨公家间有藏者,余曾观数帧,但有坚钥其唇吻,不敢发声。若盲称其是,则学舌讨好,素所深耻。若极力斥驳,则又无真本可据,辨其真赝。但有缄默而退,无敢短长。然而率尔操笔者,动曰云林云林。作陂陀一折,疏树两三,茅亭居树下,此外为遥山一片,万本雷同,似云林遗迹流传人间,但有此状而已,思之令人喷饭。其箴俗匡谬之深心,不待烦言自显。他若述布局之清高,在乎气韵,理参光算,象形栩然,一字一语,皆有至理。洵可谓后学之津梁,迷途之宝筏矣。吾馆既得先生稿本,藏诸善本书库。念此作虽于民国初年分载都中报纸,而今已罕见。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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