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三年级时,我同桌的男生很有绘画天赋,通常画古代武将,人物装束和兵器鞍马根据《三国》小人书上摹写。但画法完全不同,是用笔尖很细的蘸水笔勾勒,线条细密又带点夸张变形,略有陈老莲《水浒叶子》的趣味。上课时他总在画,不大听讲,考试成绩还压我一头。我照着他的画临摹,总归学不像。有次,他画了一幅掣剑起舞的书生,没有铠甲没有鞍马,空白处写了一行字:“醉里挑灯看剑”。我还不能体会“醉”是何意,他说就是武松醉打蒋门神的“醉”字。这哥们知道许多大人的事情,说是人生总须醉一回。
第二年,我转学去了另一个学校,之后再也没见过那男孩和他的画。小学毕业那年暑假,读到一本《中国历代诗歌选》,见有辛弃疾那首著名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感觉就像接上暗号找到了组织,这才知道有一种诗歌叫做“词”。
我对宋词的认识,最初得自胡云翼编注的《宋词选》,那是初中时候。胡先生的选本推重豪放词,激赞苏、辛一派,收入辛弃疾最多,有四十首。那书里不少作品当年都背过,最喜欢的是苏轼、李清照。少时顽皮,酷爱豪放。不过,感觉易安居士应该算是女版东坡,“蓬舟吹取三山去”似不输于“大江东去”。当然,还有陈与义的《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州)、刘克庄的《忆秦娥》(梅谢了),都令我心驰神往。但辛词多半不太适合初中生阅读,稼轩用典太多,选本虽有注释,阅读理解还是费劲。那首脍炙人口的《破阵子》算是通晓易懂,军旅生活本身就引人入胜,气势也壮。当年越战如火如荼,亚非拉风起云涌,“梦回吹角连营”,做梦都想参军打仗。可真正打动我的,是他的一首《清平乐》,题为“独宿博山王氏庵”。其曰: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这首词不用典,按字面理解就行。“绕床”句写尽庵舍窳敝、松风急雨的夜晚,窗户纸扑棱扑棱……上片以荒凉衬托旅人的孤独,下片直抒胸臆,掀开被窝是万里江山,一股英雄气扑面而来。其中的寒怆与宏大,让我发生共情。
读初中时住校(不是现在那种寄宿学校),学校地处偏僻,一切都简陋,学生宿舍是借用附近生产队的废旧仓库,一大间堆放农具和砻糠的破屋子,满是蛛网和灰絮,房梁上吊着长明灯,飞蛾彻夜扑腾……比之稼轩借宿的王氏庵,这境况更恶劣。身处上世纪六十年代的困难时期,没有物质奢念,屏蔽了一切想象,努力揭开内心的宏大叙事。内心自是热血励志。少不经事的我,喜欢“华发苍颜”的沧桑感,喜欢“眼前万里江山”这类壮语。
老B有一个说法:脑子简单的喜欢苏东坡,有想法有素养的才能看出辛稼轩的好。他说不读辛词不知天地多宽。我说辛词长调都难读,他说须硬着头皮读,读得多了就能读进去。
那年夏天杭州特别热,苏军入侵布拉格,城里人跳进西湖游泳。我俩去黄龙洞寻觅康圣人“天地不能久”的楹联。据说“破四旧”时外边来人砸牌匾,工作人员摘下来封存在一间密室,他说他亲眼所见。可转悠一圈没找到那间密室,老B纳闷,那房子怎么不见了?
旁边茶室里没人,我们在那儿消磨半天,老B身上有碎银子,买了茶食。他书包里带一本王沂孙(碧山)的《花外集》,民国旧刊,书上盖着杭大图书馆印章。我没问他是不是偷来的。《宋词选》选有王沂孙,平时没怎么在意。老B硬说这人绝对一流。我翻阅词集,见字里行间尽是花花草草。他说词这东西原是勾搭女生的情歌。花花草草,莺莺燕燕,本是正宗,别忘了最早的词集就叫《花间集》。于是,花间花外,莺飞草长,唾沫横飞说个没完。那时分,我昏昏沉沉,仿佛在小径交叉的花园里转晕了。
漫长的午后,无休无止的蝉鸣……彼此并未意识到,那是最后的少年时光,迷失在无聊的言语之中,而未来将依然迷失。老B还要考我,问“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一句出处何在,这厮最喜欢看我张目结舌的样子。
读《白雨斋词话》,脑子里挤出一团糨糊。陈廷焯极为推崇王沂孙,其称:“王碧山词,品最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逝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诗中之曹子建、杜子美也。词人有此,庶几无憾。”又说心粗气浮者读不了碧山词,读不进去是你自己不成器。我知道自己浮躁,学什么都不成。可此公下笔一连用四个“最”,真是简率而霸气。
那是什么年代?知青时期。土炕、油灯、北大荒、土坯房。眼前万里江山,寄蜉蝣于天地。一本《白雨斋词话》,翻来覆去看好多遍,因为没有别的书。
王沂孙跟周密、张炎他们是一个朋友圈的。张炎有一首追悼王沂孙的《琐窗寒》,读来真有些哀伤动人——
断碧分山,空帘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里。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梦语秋声碎。自中仙去后,词笺赋笔,便无清致。 都是。凄凉意。怅玉笥埋云,锦袍归水。形容憔悴。料应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弹折素弦,黄金铸出相思泪。但柳枝、门掩枯阴,候蛩愁暗苇。
什么感觉?有点涩,不是枯涩,是蹇涩,是琢刻和藻饰营造的悲情堆叠。张炎推崇“琢语”之功,词前小序称碧山词“琢语峭拔,有白石意度”。白石,白石道人,就是姜夔。张炎以白石为宗,自姜以下,史达祖、吴文英、周密、王沂孙、蒋捷和张炎,往往被人视为一脉,特点是擅于锻铸词语,喜欢标榜清空。那堆人里,蒋捷大概是一个异数,能见性情,亦略显境界。余者如王国维所说,“面目不同,同归于乡愿而已。”静安先生这话有些刻薄,其实很有道理:“虽格韵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人间词话》)
知青时期,一度迷于张炎。从某君手里借得一套《山中白云词》,抄了不少。那是民国时商务“万有文库”的本子,封面破烂而古雅,好像愈发显得珍贵。
许多年以后,读到清人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见说张炎,有谓“叔夏(张炎字)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功夫,不肯换意”云云。他说的“换意”很重要,“修饰字句易,换意难”是也。张炎有一首《祝英台近》,王国维摘其词中“玉老田荒”一语以评之(《人间词话》),意境不差,但通篇只像是山谷里逶迤相连朦朦胧胧的一串风景——
水痕深,花信足。寂寞汉南树。转首青阴,芳事顿如许。不知多少销魂,夜来风雨。犹梦到、断红流处。 最无据,长年息影空山,愁入庾郎句。玉老田荒,心事已迟暮。几回听得啼鹃,不如归去。终不似、旧时鹦鹉。
前后都是羁旅孤独,遗民心情,字里行间填入隐喻象征,但其过片无换意,按周济的说法就是“把揽放船,无开阔手段”。回头比较稼轩、易安,发现玉田毕竟才力不逮。年轻时读《山中白云词》,偏嗜其“沉郁”滋味,后来觉出不是那滋味,“玉老田荒”只是心事沉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