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串
作者 干亚群
发表于 2025年4月

我到卫生院报到那天,正好遇见一拨人涌进来,裤管一脚高一脚低,低的地方还沾着泥,穿的基本是汗衫,肩膀上搭着缩成布条的带子,有的还背着一个大窟窿和数颗小洞眼。他们的声音排山倒海,轰得院长不停劝这个安慰那个。由于他们的口音跟我老家很不同,又带着激愤的情绪,那些话听起来像是一块块三角蛮石,在医院里飞来飞去,我只好缩在走廊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第一天报到,竟是院长灰头土脸的时候。从他们愤怒的情绪来看,似乎医院医死了人。我不由心里暗暗叫苦,怎么那么不吉利。

等到中午十二点多,那拨人才慢慢散去,院长笑脸相送,还陪上一段段好话。我听出个大概来,意思是要严查严办,要赔偿。院长还是笑着,不停地点头。我觉得院长的笑变成了一把碎米,哪怕不会飞的幼雀,也能把它啄个精光。

等院长耷拉着脑袋回来,我迎了上去。院长接过我的介绍信,脸上堆起笑容,他的笑比哭还难看,面瘫似的。他的脸,已经陪笑半天了。

第二天,对面的童医生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把昨天的事跟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倒了出来。

我听后忍不住想笑,也忍不住想看看同事嘴里长成传奇的毛医生,到底是怎么样的。

可惜,他被院长清退了。他原来坐过的办公室里还挂着一面锦旗:感谢毛医生妙手回春。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也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那天,毛医生值班,来了一个腹泻病人。农村嘛,夏天拉肚子,十有八九是吃坏了。毛医生就给他开了盐水,加进去的药也是很普通的,无非是庆大霉素、维生素与林可霉素,因为肚子痛,外加东莨菪碱,俗称是6542,是解痉的。这天跟他值班的是梅姨,她要去趟邮政所打电话,说是她城里的父亲病了。毛医生见病人疼得厉害,也不等梅姨来,自己给病人打了点滴。这活儿,他原来就做过,根本难不倒他,一针见血。

毛医生给病人打好点滴后,便回到值班室拧那台老得不像样子的黑白电视机。拧来拧去,拧出越剧《五女拜寿》,浙江小百花的。他兴奋得不得了,坐在电视机前,跟着里面的邹应龙、杨继昌等人走戏,里面唱什么,他也唱。毛医生喜欢越剧,哪里有演出,哪怕是草台班子,他也会无比虔诚地跑去看。据说,有次他因为忘记脱掉白大褂,站在人群里看台上的才子佳人,这人群里正好有一个曾教过他小学语文的老师,老师已经七十多岁,观念正处于越来越合的状态,乍一看,以为毛医生是从灵堂里跑出来的,可能是越想越气,越气越觉得毛医生太不像话了,守孝守到戏文场子里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同毛医生当场翻脸。这一吵,没有任何结果,倒是毛医生的名气一下子传开来了。

毛医生的屁股焊在了电视机前,把病人输液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病人在注射室里拼命喊他,因他把电视机的音量开得贼响,根本无法把“毛医生”送到毛医生的耳边。

等梅姨赶到,毛医生正声嘶力竭地唱《哭别》,“女儿……啊……”

毛医生满脸悲戚,手震颤出一缕缕哀伤与痛恨,把杨继昌对世态炎凉、人情冷落的愤恨全集中于手指头上,它们平时用来触摸病人的痛点,此时指点命运的跌宕起伏。

梅姨手忙脚乱地拔出针头,可病人的手背上已肿成一只馒头。

病人骂骂咧咧,捂着手出来,责问梅姨医生跑哪里去了。梅姨想替毛医生开责,当然,一半也是为了自己,说是毛医生自己也病了,肚子痛,刚才一直在跑厕所。病人虽然非常不满意,但听到医生也病了,多少有点平衡。再说,打点滴出现肿包,肯定自己手动了,把针头偏移了,主观上存在失误。

这事的风波明明可以过去了,结果,病人走出输液室的时候,听到了毛医生高亢而情绪饱满的声音,“我怎能低头下拜无廉耻,我怎能趋炎附势求原谅,叫夫人与翠云打起精神往外走……”病人的火上来了,循着毛医生的越音找到了他,他正忘情地投入于杨继昌的角色里,把“走”唱得波澜起伏,全然没顾得上后面站着手捂肿包的病人。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4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