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说明的是,以下的分享,仅从我个人积累的写作经验来谈及,并不具备什么普适性。另外,写这类分享,很容易造成一种错觉,似乎我已经功成名就来说教或是给年轻人一点人生经验。这让我多少有些惶恐。显然,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也很有必要在开头,先把自己的底细亮出来。这样下面再说些什么显得趾高气扬的话,也指向一个道理,我不仅无知无畏还多少有些浅薄。
我今年三十八岁,从初涉写作(二○○五年)到如今,也有小二十年时间。可要认真来算写作生涯的话(二○○九年),也有十五年了。这么长的时间来匹配我写出来的作品和取得的一些成绩,远谈不上有什么骄傲和窃喜的。唯一可以自傲的一点,我的确在持续写作,笔耕不辍,投身其中,在小说浩瀚如烟,且大师辈出、经典作品群星闪耀的人类文学史上,写出了那么一批注定会泯灭的冠之小说之名的东西。这也恰好契合了我刚开始写作时,给自己内心的一个心理暗示,“嗯,这个世界上本没有这篇小说,而我把它写出来了。”我以此来确定自己写作的重要性,在穷酸落魄的时刻来维持内心的那点自尊,且有些瞧不上身边那些忍受生活、循规蹈矩工作上班的人。如今来看,我这句宽慰自己的话,显然是可疑的。原因在于,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由你的手多写出一篇小说,缺少的是“好”的小说。问题是,谁也不是凭空写出好的小说,都有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这么多年下来,看到自己可喜的进步,小说逐渐写得像样,也算是一种宽慰。而作为一个写作者,无非就像保罗·奥斯特关于青年时期的回忆录《穷途,墨路》中所写的:三十岁上下,我碰到的每件事都以失败告终,那几年我熬得很苦。婚姻以离异告终,写作一败涂地,钱方面也是捉襟见肘。我可不是在说偶尔的亏空或是勒紧腰带撑一阵子就行,而是持续的穷困潦倒,缺钱缺到无以为继,胸闷气短,这毒害了我的灵魂,令我陷入无穷无尽的惊惶之中……卖文为生,莫过于此。
前阵子,一个在高校教写作的朋友,把一篇学生的小说发给我,让我谈下看法。我大致浏览了一番,给出了以下的结论:“天资和我一样平庸,让他先写十万字的废稿练笔再说。”我又怕打击到学生的积极性,补充道:“起码说明他还是有前途的,最不济也像我这样。”那我是什么样子的呢?许多年后,当我出了几本书,头顶“作家”的头衔招摇过市时,过去的同学知道后的第一反应是,他怎么还能当作家呢?上学那会儿作文也写得不行,字都认不全。这话说得基本没错,我后来参加一些活动,也有热心的家长领着孩子去旁听,结束后拉着我,说自己孩子语文不好,怎么办呢?我说我的语文也不好,写作文和写作是两码事。而且很大程度上,太会写作文,作文写得太好,反而有损文学创作。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按下不表。我认识的字词也的确不够,这就导致一个问题,不能自如掌控语言,有时无法准确用词语表达。这就导致我的写作更多的是平铺直叙,当然这种写法也和自己的文学审美一致,不过总归是自己受到局限。我的小说少见那种所谓辞藻的堆叠和华丽的书写,这又涉及文采和文笔,也算是另一个可以延伸的话题。简单来说,语言要切实准确,言之有物,耍花招是很初级的。相较当下,许多的年轻写作者会去读高校的创意写作专业,我是个野路子,没有经过系统的所谓写作训练和阅读。这一点,我会在后面展开来说。总结下来,可以说,文学是宽容的,不以智商和学历为门槛,接纳了我。
每个人的成长路径不同,要总结出一条或是几点是不容易的。我总觉得,写作无非就是一个人坦诚地表达出自己对世界或是生活的认知,用你的生命去感受,再通过文字去体现。而最根本的一点在于你是什么样子的。这一点,就无从去教育。你出生在哪里?父母如何?童年如何度过的?身边有什么样的朋友?在起初的成长过程中,我们都是身处被动中,无从去选择的。但另外一点,在文学的怀抱中,所有的苦难都是你的营养。海明威曾经说过:“当一个作家最好的条件是有个不幸的童年。”阿德勒又说:“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拿莫言举例子,童年时期饥饿的惨痛经历,在他成年后的写作中成为挥之不去要用文字去描摹的,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红萝卜》就是这样。那么对于生活幸福的人来说呢?我觉得,你要有一颗同理心,去理解他人,也要做好思想准备,深入文学将会减少你享受世俗的快乐。
人的感受力,也没办法去教。一般来说,敏感和容易触景伤情的人,更适合去写作,而什么都要理出个头绪和所以然,把这一切都看清楚偏理性的人,就不太适合文学创作。文学不是说明书,让你去解释世间万物和人情。人们去阅读小说,也不是抱着解决问题的目的,也不需要作家去充当人生的导师。小说是呈现和挖掘人性的,文学是以怀疑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以商量的口吻去与你的内心进行善意的沟通。那么首先,你要有充沛的表达欲,你想说点什么。而同样一件事情,每个人的看法和感受又如此不同。打个比方,你在繁华的闹市区看到全身脏兮兮面目污浊的工人,你是首先觉得他有损光鲜的城市呢,还是想到他背后的辛酸呢?这是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当然在小说的写作中,这两种不同的感受,都可以去塑造。但基本的一点,后者,更符合一个写作者。说良心有点远,起码能从外在看到背后,不去武断。还有就是悲悯之心。也不是说,刻薄、恶毒,成不了作家。有些大作家,人有问题。但,落实到文字中,我们就是要手持悲悯的笔墨,去理解或者说是洞察这一切。
再深入来讲,每个人都是独特的,你只要写出自己的感受就足够了。你写出自己的体验,就必然会得到共鸣。实际上,最开始写作时,我也就是抱着这一点。但另外一个问题又产生了,如何让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能达到足够的文学品质,什么是“好”的文字或是文学呢?这又是一个难题,而且文学有那么多不同的流派和写法,你要寻求的又是哪一条道路呢?是影响了中国的先锋作家们以及他们张口闭口的福克纳、博尔赫斯、卡夫卡、卡尔维诺呢,还是更崇尚简练克制的海明威、卡佛呢?亦或是现实主义史诗的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等人呢,还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曹雪芹,以及留有韵味的汪曾祺等人?这个名单还可以如此列举下来,有太多的大师们摆在我们的眼前,他们都各有各的好。总之,你要是想写作,要想太明白了,会发现,写作简直是太麻烦的一件事了。一连串的问题席卷而来。最简单有效的是,要知道什么样的写作风格、什么样的作家会让你感兴趣,要先确定自己的审美。什么样的作家会让你有一种“我也想这么去写”的冲动,那这类作家,就是你的师承。从模仿和借鉴开始去写。所有的写作者,无不是这么开始起步的,在这个过程中,总会逐渐找到独属于自己的路数。
以上这些问题,我并不能回答清楚。可是,不妨碍我们带着这些问题,以我个人的经验,去探究一二。
二○○五年到二○○九年,大概三四年的时间,我二十出头,人生经验有限,能处理的素材无非就是校园、男女情愫、对教育体制的抨击。我钦羡混迹社会的同龄人,为了搭乘当时兴起的“新概念”写作,也无病呻吟,感觉二十来岁就变老了。无中生有,为赋新词强说愁。这期间,我大概写了十万字的废稿。我先写在稿纸上,再去学校附近的网吧,对照着稿纸打字。写完一篇,就搜索杂志的邮箱,投过去。每次去网吧,先查看邮箱,次次都失望。二○○六年的寒假,我让父亲骑着摩托车载我去镇上的网吧,开机点开邮箱,又是没回应。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就在网上瞎逛。父亲在门口和旁人聊天,偶尔说起我写作的事。那时,我二十出头了,充满羞愧,现在只记得,阴暗寒冷的网吧里,我漫无目的,看些有的没的。这之前,写作曾经在我们父子中间燃起火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