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恋人乐此不疲地较量、反反复复地计算,即使分手、远隔重洋、久经时间的磨砺,这场跨越几十年的情感“战争”依然要分出胜负,依然要衡量出究竟是谁亏欠得多,是谁赚取得多,读来不禁感慨世间唯情无法计量。著名作家韩东的最新力作,直指当代情殇。
1
进入1990年代,朱尔三十岁出头。他已经离过一次婚,在写作方面小有名气,但最令人羡慕的是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朱尔平时吃住在母亲家,这房子他作为工作室使用,朱尔在此写作。当然了,圈子里的朋友也经常来此聚会,带女朋友过来借房子的家伙也不在少数。
这套房子曾经是朱尔结婚的新房,他就是在这里结的婚,如今“遗迹”犹在。卧室里有一张席梦思大床、半壁直达天花板的组合柜。另一个同样朝南的房间被朱尔收拾出来,作为工作室里的工作间,一张写字桌、两张单人高背沙发和一张长沙发,以及一部电话。还有一个小房间,用于堆放杂物。厨房、卫生间也一应俱全。有一台老冰箱,亦是婚姻时代的产物。
离婚后,朱尔在他的工作室里又谈了一次恋爱,或者说他和六一恋爱的主要活动是在这房子里。六一每天晚上必须回家,因此他们没有恋爱所需的必要的黑夜,朱尔就在卧室里加装了红黑双层的隔光窗帘(灵感来自照相馆的暗房)。效果自然绝佳。除此之外房子里的陈设就没有任何变化了。
时间来到朱尔和六一分手后,约一个月,张小毛登门拜访。张小毛、朱尔是如何认识的并不重要,你只要记住他是朱尔的晚辈(其实两人年龄相差不大,六七岁而已)。张小毛最大的特点是长相英俊,一望而知很受女孩欢迎,就算是朱尔也觉得眼前一亮。他接过张小毛带来的那本自印诗集,扉页上跳出了一行字,只有这行字,“献给伟大的诗人朱尔!”那字是印上去的,不是写上去的,这点颇为关键。张小毛当即要求拜朱尔为老师,后者推辞说,“都是哥们儿,咱们就不以师生论了,有时间你就过来玩。”然后他又用手在半空画了一圈说,“自己的地方,你可以带朋友一起过来玩,人数不限,男女都行。”
“我是要经常过来。”张小毛说,“有不少写诗上的难点还需要向尔哥请教。”
“好说,好说。”朱尔回答。
张小毛在工作室里转了一圈,每个房间都转到了,之后就走了。
张小毛下次再来的时候,果然领着两个女孩,其中之一就是卫娟。卫娟戴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镜,朱尔还是注意到了眼镜后面她白皙的肤色,以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丰厚的嘴唇,镜片之间小巧略微上翘的鼻尖……另一个女孩朱尔没有特别注意,只觉得嗓门够大,声音成熟带一点沙哑。
进门以后约有半小时,张小毛并没有向朱尔讨教任何写作问题。介绍完毕,也都喝上了水,在气氛略显尴尬还不算完全尴尬的时候,张小毛站起身来,提议躲猫猫。
“躲猫猫?”朱尔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啊,躲猫猫。”
“在这儿躲……”
“就在这里,在你的工作室里。”张小毛说着,像上次朱尔那样用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圈。
朱尔再次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三人组,同时也体会了一把他的“自我存在”,四个人都已经成年,是成年人了。正在疑惑,两个女孩开始拍手,“好呀好呀,躲猫猫好玩!”看来事情也只能这样了。
由于朱尔是房子的主人,对其构造、布置了如指掌,张小毛也曾经造访,为公平起见,自然是朱尔、张小毛躲两个女孩找了。好在卧室里的窗帘是专业隔光用的,拉上后房间里犹如深夜,可女孩们还是立刻就找到了朱尔。倒是张小毛有想象力,撩开窗帘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从这套房子的阳台翻越到邻居家阳台上去了,幸亏隔壁老张没有在阳台上浇花,老太没有在阳台上晾衣服。下一轮,女孩躲“男生”找的时候,朱尔明确指出,不可翻越阳台。毕竟是五楼,万一坠落就得不偿失了。
最后两个女孩躲到了组合柜和天花板之间的空当里。其实一开始就被朱尔发现了,但他还是和张小毛装模作样地找了半天。找到后,下来是一个问题(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上去的)。张小毛长胳膊长腿,站在一把椅子上就将袁莹莹抱了下来。抱在怀里他还掂量了一番,说“很瓷实啊”。袁莹莹勾着张小毛的脖子,就势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本姑娘赏你的!”她说。下面,轮到朱尔抱卫娟了,卫娟坚决不要帮忙,换了张小毛也是一样。“我自己可以下来,”她说,“怎么上去的我就怎么下来。”与袁莹莹的表现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接下来他们买菜、做饭。前往农贸市场时已经自然分组,张小毛和袁莹莹走在前面,彼此的手已经牵上了。朱尔和卫娟落后,虽然并排,相互之间却隔了不小距离,不时会有一个逆行的人从中间穿插而过。做饭女孩们包揽了,厨艺根本谈不上,几乎就是猪食,但还是被一扫而空。饭后也没人去收拾,碗筷盘子堆放在厨房的水池里,只是在茶几上清理出一块桌面开始打牌。自然还是张小毛和袁莹莹打对家,朱尔和卫娟对家。一直打到哈欠连天、夜色深沉也没有人提出结束。最后张小毛说,“你们宿舍楼要关门了吧?”袁莹莹立刻回答,“我们可以不回学校。”他俩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问一答之后不回学校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牌局也随之结束。
这套房子里只有朱尔婚姻时代留下的一张婚床。经张小毛建议,他和朱尔将席梦思床垫抬起直接放在了水泥地上,床架则移往另一个房间,朱尔找到一张席子铺在床板上,于是工作室里就有两张床了,分别在两个房间里。朱尔正在想如何分配,袁莹莹已经扑在了床垫上,张小毛背身跳起来往下一坐,几乎将袁莹莹弹起。两人立刻打闹在一处。朱尔领着卫娟知趣地退出卧室,去了隔壁。卧室门随即关上了,门上方副窗里的灯光不久也熄灭了。朱尔和卫娟在席子上和衣躺了一夜,对朱尔来说并非是坐怀不乱,是那床上根本就没有被子。没有被子,他还是浑身燥热,至少不觉得冷了。张小毛和袁莹莹闹腾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在一团黑暗中更加清晰,甚至于恐怖。那些声音不是均匀播放的,有其变速,有高亢尖厉和窃窃私语的分别。直到黎明时分房子里才彻底安静。
卫娟问,“他们在干吗?”
朱尔只好回答,“不知道。”
卫娟不再追究,而是说起她与男生的交往,显然是受到了隔壁声音的刺激。她说起被一个喜欢她的男孩强吻的经历,虽然卫娟不喜欢对方,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奇妙的眩晕。朱尔心想,这是她唯一的能拿出来一说的和异性之间的经验吧,卫娟肯定没有谈过恋爱。为保万无一失,朱尔还是问了卫娟,她是怎么认识张小毛的。据卫娟说,张小毛虽然已经毕业了,但经常会来她们学校找人玩,她并不是张小毛的朋友,只是和袁莹莹一个宿舍,和张小毛是哥们儿的是莹莹。
这一夜,朱尔只是拉了卫娟的手。两人并排而卧,彼此的手背自然靠在了一起。朱尔手腕一转,就抓住了卫娟的手,卫娟也没有挣脱,就这么一直拉到了天亮。后来卫娟睡着了,翻了一个身,背对朱尔,朱尔也翻了一个身,面向卫娟,他也没有放下那只被自己攥着的手。前胸贴在卫娟的后背上,而下面(下肢)始终保持距离。朱尔的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床被子,轻轻地搭在卫娟身上。
四个人在朱尔的工作室里待了三天三夜。当然,后来朱尔去商店里买了床单、被子和枕头,从第二夜开始他和卫娟就是在被子下面手拉手了。朱尔的动作也不再那么僵硬,他甚至脱掉了外衣。卫娟亦然,脱掉了外衣,但穿着秋裤。直到第三个晚上朱尔才吻了卫娟。而一旦接吻了朱尔就变得不可自持,急于展露他全部的经验和技巧,当然还有激情,特别是当他想到卫娟被强吻的事,就更加奋力。卫娟推开朱尔说,“你别那么狂。”
这话是什么意思?狂是什么意思?是说朱尔狂热吗?疯狂吗?当然不会是说朱尔狂妄。在卫娟面前朱尔有足够的谦逊,立刻就停止了花哨的动作。他只是想知道,卫娟有没有眩晕。“你眩晕了吗?”他问卫娟。从朱尔身下安全撤离的卫娟转过脸,仰视着模糊一片的吊顶,真的开始琢磨。
“没有,好像真没有哎……慢慢来吧。”她说。感觉上卫娟就像在解一道数学题。
在语言方面,两人却变得比较放肆,黑暗中无话不谈,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说的。朱尔根据隔壁的动静,向卫娟解释张小毛和袁莹莹进展到了哪一步,也和对方聊到了他和异性的相处,包括部分细节。卫娟说如果她有男朋友了,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尝试一遍,口气甚是期待,朱尔心头一阵狂喜,只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是那个“如果”,有没有那样的荣幸。
2
卫娟和袁莹莹回归校园,张小毛也去单位上班了。朱尔在他的工作室里一直昏睡到天黑,这才下楼骑车回母亲家吃饭。刚进门,他就接到了卫娟的电话(号码是他给卫娟的,一共两个,工作室的电话和母亲家的电话),对方不无焦急地说,“我往你工作室打了半天,没人接。”朱尔说,“我在回家的路上。”后来他们又没话找话地说了点别的。但无论说了些什么,卫娟主动打电话只有一种解释,就是朱尔被选中了,他果然成了她的“如果”。怀抱着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朱尔尝试邀请卫娟来家里吃饭,后者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就同意了。
饭后,卫娟跟着母亲走进厨房要去洗碗,被母亲推了出来。朱尔在客厅里接着,将卫娟带进了自己的房间,并关上了门。当天晚上卫娟是在朱尔母亲家朱尔的房间里过夜的。
从此卫娟就成了朱尔的女朋友,而朱尔成了卫娟的男朋友。互为男女朋友之后,他们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或者说方便,就是卫娟的学校和朱尔母亲家离得很近,几乎是一墙之隔,这样两人就可以每天见面了。卫娟大大方方地留下来吃饭,大大方方地在朱尔母亲家留宿,大大方方地和朱尔躺在一张床上(朱尔房间里自然只有一张床)。朱尔母亲非常开明,从不干涉儿子的感情生活。
躺在那张比单人床略大、比双人床要小的床上,朱尔不敢放肆。反而是卫娟,经常撩拨朱尔。她撩拨的方式其实是一种打闹,骑在朱尔身上让他在地板上爬(骑马游戏),或者用手捂住朱尔嘴巴、拇指和食指则捏紧对方的鼻子,不让朱尔呼吸(憋气游戏)。“别闹了亲爱的,”朱尔说,“我妈就睡在隔壁。”他宁愿卫娟安安静静地躺在身边,两人双手互牵,说说彼此的工作和学业,逐渐沉入梦乡。
可在朱尔的工作室里就不一样了。朱尔牢记卫娟说的那句话,“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试一遍。”准备大干一番。卫娟却像变了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在推挡朱尔。她虽然没有再说“你别那么狂”,但表现出的态度有过之无不及,完全不让朱尔靠近,后者只有更加温存,点到为止。朱尔想,卫娟不习惯也许是因为大白天吧?于是将场所变更到卧室里,拉上红黑双层的隔光窗帘,房间里顿时就黑如午夜,但效果甚微。
每次来工作室,卫娟都会背一个又大又沉的书包,就像一名中学生。她来是为了看书、抄笔记、做作业的,因此需要充足的光照。卫娟将卧室里的窗帘全部拉开,临窗埋头用功。有时候则是在学校做实验太累,或者上机房熬了一个通宵,她需要补觉,一来就钻进卧室,将门从里面反锁了。朱尔在另一个房间里敲击286电脑,一个精彩的句子之后告一段落,他不禁想,这也不错呀,我和娟娟都在努力。
后来,在母亲家朱尔的房间里卫娟也变得安静了,她不再和朱尔打闹,睡前两人各捧一本书,倚靠在床头读到哈欠连天。之后双双摘下眼镜熄灯安眠。履行这套程序使他俩看上去就像一对多年的夫妻。读书之余,两人也偶有交流。比如卫娟谈及了著名的四色地图难题,即只需要四种不同的颜色就可以将地图上所有不同的国家或地区加以区分。实际上这并非是一个实践问题,缺少的只是一个数学表达。朱尔显然不懂数学,但他还是通宵达旦地进行了思考,找出小学时用过的一盒彩色铅笔在一张打印纸上画了又画。自然无果,却得到了卫娟的夸赞。“尔尔真有毅力,”她说,“我需要向你学习!”
朱尔则向卫娟推荐了《笑林广记》,卫娟竟然也读得乐不可支。考虑到她是一个理科生,实属不易,自然也得到了朱尔的赞美。
他们的交流越发理性,越发是一种智力或者智商方面的碰撞。现在,两人躺着睡觉时也不再拉着手了,身体的其他部分更是没有接触。自从讨论过四色地图问题,他们就再也没有接过吻,互相抚摸自不必说。即使大白天在朱尔的工作室里,穿戴得整整齐齐,隔着衣服拥抱卫娟也很抗拒。肌肤相亲的事已是猴年马月,几乎就是前世记忆。
朱尔觉得卫娟生病了。实际上一开始她就不算正常,但一开始的不正常体现在卫娟对场合反应的错位上。在朱尔母亲家她像孩子一般闹得不可开交,动静很大,几乎就是人来疯,而两人单独相待(比如在朱尔的工作室),卫娟却拒绝亲热,警惕得犹如深入虎穴。卫娟现在的不正常是无论何时何地都提防着朱尔,害怕他作为一个男性的存在,怕他进一步的企图。
卫娟是个聪明姑娘,也明白自己出了问题。本着未来科学家的实验精神,她决心和朱尔共同面对。一次在朱尔工作室,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卫娟脱光了所有的衣服,将正在隔壁奋力写作的朱尔召唤进卧室。对方的眼睛适应隔光窗帘造成的黑暗后不禁吓了一跳,结果可想而知。朱尔觉得卫娟就像是躺在手术台上,或者更可怕的什么台上,那具胴体灰白、微凉,散发出深渊般幽微的气息。朱尔虽说无比震惊,但还是试图配合,努力半天后卫娟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几乎刺穿朱尔的耳膜。剧痛让卫娟复活,之后她又变得毫无生气了。这次以后朱尔就彻底理解卫娟了。他越是理解她她就越是觉得对不住他。之后类似的实验还有过两三次,都是卫娟主动的,无一例外皆以卫娟的护疼和泪流满面结束。
在完全放松的情况下,卫娟则会表现出自然而然的亲热。比如吃晚饭的时候,朱尔的手上端了一碗汤,正准备喝,卫娟会抓着他的手臂摇晃道,“哎,我跟你说话呢……”于是菜汤泼洒出来,弄脏了桌布或者朱尔的衣服。他俩在大街上走路,卫娟会主动挽起朱尔的手臂,如果是夏天朱尔只穿一件T恤,卫娟会将手伸进T恤的半截袖管,无意识地抚弄对方光滑的肩头。这些不经意的动作让朱尔更迷惑了。事后朱尔也有过总结,卫娟的亲热务必满足以下条件:一、人前;二、卫娟主动;三、完全和性意识无关,并非任何意义上的“前戏”。如果朱尔有所回应,卫娟立刻就紧张起来。“你想要干吗?”她十分错愕地说。
3
一天,卫娟有课,朱尔招来了张小毛。此时距他们一起躲猫猫已经过去了大半年。朱尔向张小毛表达了迟到的感谢,后者推辞,朱尔说,“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和卫娟谈上呢?卫娟怎么会成了我的女朋友?”
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卫娟是张小毛领来的。二、当时张小毛领来了两个女孩,卫娟和袁莹莹,而张小毛选择了袁莹莹。“否则的话,”朱尔举杯,在张小毛的茶缸上碰了一下说,“我们哥俩之间没准会有一番竞争……”
他的感谢还有第三层意思,也是最重要的,后来朱尔也说了。就是张小毛和袁莹莹打配合,一连三天惊天动地,起到了关键性的示范作用,即使是卫娟这样单纯的女孩也不免春心荡漾,大大缩减了朱尔追求的过程。再三感谢之后,朱尔终于说起他和卫娟的相处,事无巨细,并问计于对方。
面对朱尔的倾诉,张小毛有点不知所措。他虽然招惹过不少女孩,可经历的异性毕竟品类单一,但既然朱尔问了,就得对得起对方的信任不是。“让我说,”张小毛自信满满地道,“卫娟缺少的只是一次健康的性生活!”
“我们不是没有过。”
“那不算!”张小毛坚持道,“我的意思是一次健康的彻底的酣畅淋漓的……”突然他觉得自己言语有失,急忙刹住。“哎呀,我喝多了。”张小毛说,但为时已晚。
朱尔倒是没有生对方的气——虽然他说他们的不算,也的确不能算。朱尔只是觉得,这家伙到底年轻、莽撞,充满了动物性,以为万事万物的枢纽只是那件事,那点小动作。真正是竖子不足与谋呀!同时朱尔又想,自己难道不就是为这点小事求教于眼前的这个莽夫的吗?
另有一个让朱尔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张小毛的架势,感觉上他恨不能取而代之。也许,朱尔心里想,张小毛是对的。卫娟在他之前完全没有谈过恋爱,而且她也曾经表示过,“一定要把所有的方式都试一遍”,之后才沦落到连触碰一下都神经过敏的。也就是说,这个头是朱尔开的,但他没有开好。他是她的老师、领路人,难辞其咎。如果领路的人是张小毛呢?有可能事情就不一样了。
会面地点在朱尔的工作室。由于没有姑娘,他们没有自己做饭,去楼下买了一些熟食,酱牛肉、烧鸡、盐水鸭、猪舌头,一概都是荤菜,此外是一捆十二瓶750毫升装啤酒。吃得野蛮,谈话不免直接露骨。“我不相信,”缓过劲来的张小毛说,“只要她还是个人!”说着掰下一只足有半斤重的鸡腿。
“你不相信什么?”
“不相信她没有和你同样的需要。”
“也许有吧……”
“不是也许,是肯定有!卫娟肯定有别的非常规的解决方式。”
“非常规?”
“对呀,”张小毛说,“要不她就有其他男人!”
对此朱尔坚决给予了否认,不过,他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我们会抓背。”朱尔说。
“抓背?”
“是哦,就是互相挠痒痒,经常抓的区域是彼此的脊背,所以卫娟就称之为抓背。”
“我说的吧,这就是卫娟的发明。”
“发明谈不上,卫娟最多是命名,抓痒谁不会啊……”
“抓背就不一样了。”
别看张小毛大大咧咧,但在某些特殊领域的确聪明绝顶,抓背是发明而非命名,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经张小毛点拨,朱尔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顺着这一思路继续想,其实抓背也不能算发明,而是属于家传。卫娟自小就目睹了身为国家干部的父母互相抓背,并且从不避讳两个孩子。有时是卫娟妈妈帮她爸爸抓,有时则是爸爸帮妈妈抓,当然都是将手伸进对方衣服里的。后来卫娟和弟弟也参与进来,他们帮爸爸抓背、帮妈妈抓背,姐弟两个也互相抓,爸爸、妈妈也会帮他们抓。四个人的组合有多种。卫娟清楚地记得,她和弟弟一边一个坐在爸爸的腿上看电视,爸爸从后面分别但同时地抓他们两个,妈妈在一旁看得笑弯了腰。而他们正在看的电视节目是讲述非洲黑猩猩的,屏幕上的它们也互相抓挠不已。
及至卫娟和朱尔在一起了,他们互相抓背更是肆无忌惮。卫娟会趴卧在床上,卷起上衣,曲臂解开胸罩勾扣,灯光下露出雪白一片的肌肤。朱尔抓不多久就有红色的条纹泛起,让他觉得相当刺激。如果朱尔想更进一步,卫娟立刻就会放下卷着的衣服,厉声问道,“你想干吗?要抓就好好抓。”甚至朱尔也不能将没有神经的指甲悄悄变成触感丰富的指尖,更不可能变成抚摩或者抚摸了,这方面卫娟极度敏感。“你老实点!”卫娟不客气地说。瞬间朱尔抓背的“工具”就变了回去。“这还差不多!”
卫娟也会给朱尔抓背。开始时朱尔亦抱有某种期待,也能感觉到舒爽过瘾,后来就变成单纯的“物理性”快感了。卫娟的纤纤玉手和一支抓痒耙子也区别不大,其效果和他找一个凸出的墙拐角蹭几下也相差无几,并且前提是朱尔的确觉得痒。如果朱尔不痒或者痒的地方不是后背,被卫娟抓挠一番也实在无聊。这就像没有耳垢他会被卫娟按着脑袋用发卡掏耳朵一样……
“这就是了,”张小毛打断朱尔的回溯说,“卫娟的确有替代性的方式。当然了,她的替代不是你的替代,替代总归只是替代……”
一打啤酒已经喝了八瓶,张小毛醉眼蒙眬地问,“尔哥,你为什么不继续呢?”
“继续?”
“是啊,卫娟的衣服已经撩到脖子上了,换了我那还不兜底一抄!”说着张小毛用手做了一个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动作,果然十分贯通流畅。朱尔没有在意对方再次试图代劳的冲动,只是说,“这不是我的方式。”
“别价,”张小毛说,“男女之间不都是这样,半推半就……抓背活动你完全可以看成是前戏……”
“这不是前戏。准确地说,不过是灵长类动物的社交方式。”
“你们是两只猴子?”
“你完全可以把我们看成猴子。”朱尔固执起来。
“说来说去,”张小毛叹息说,“还是你对卫娟太好了……”由此他引申开去,开始聊起男女相处之道,“男女之间需要斗争,只有斗争是唯一的,永恒的。通过斗争才能达到平衡,也就是扯平了。沟通、包容那都是胡扯。哥们儿你记住了,男人和女人就是一个斗争关系,具体地说就是一个比分关系,只有一比一或者二比二才算是平衡,零比零也可以啊。可现在你们是零比一,已经失衡了,让你不爽的并不完全是欲望得不到满足,主要还是卫娟欠你的……”
理科生张小毛开始用数字说话,所说的意思朱尔大致也能理解。“那你说卫娟欠我什么?”他问。
“作为女朋友她有义务满足你,”张小毛说,“但却没有。没有也可以,她可以走人呀,不当你女朋友,卫娟也没有,每天还是来你母亲家和你睡觉,那可是真正的睡觉、睡眠,不涉及其他任何睡觉以外的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老实人吗?”
“那我怎么办?”
“她不撤你就撤,”张小毛说,“主动提出分手。谁主动分手谁就会得分,如此一来你们就是一比一了,也就平衡了……”
“如果我们不在一起了,平衡又有什么意义?”
“不分也行。”张小毛打开最后一瓶啤酒,没有倒给朱尔,举起瓶子开始直接喝。放下酒瓶他说,“你可以同时去找其他女人,不仅需要可以得到满足,你也对不住卫娟了。前面是她对不住你,然后你对不住她,一比一,你们还能处下去。”
朱尔面露疑惑,张小毛又补充说,“甚至,也不需要让卫娟知道。所谓的平衡是心理平衡,你觉得平衡了也就平衡了。如果卫娟知道了,那你们就真处不下去了。问题取决于你还想不想继续。”
“受教,受教。”
朱尔清楚地记得张小毛提出斗争理论的时间、地点:他和卫娟恋爱半年以后,在他的工作室,十二瓶啤酒喝到第十瓶。等张小毛的男女斗争说表述完整并加以若干阐发,最后一瓶啤酒已经滴酒不剩。
4
除了拒绝身体接触,作为女朋友卫娟还是很称职的,甚至可以说非卫娟莫属。朱尔的上一任女友六一,是南京本地人,每天下班后必须回家。卫娟不一样,一个人孤悬外地,就读的理工学院离朱尔母亲家又近,两人几乎每天见面,可以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
脾气。卫娟虽然没有六一温柔,至少非常平静,且知书达礼,家教一望而知。
长相更不必说,卫娟打小就是美女,照片上过家乡发行的一本儿童挂历。这本挂历卫娟假期回苏州时没有找到,但她带回一张初中时代的证件照,送给朱尔。初中生卫娟和现在相比变化不大,只是更“裸露”了。没戴眼镜,面孔更加光洁,恰如剥出的白煮蛋又去除了那层膜衣,格外光亮稚嫩。朱尔爱不释手,表示要永远收藏。
现在的卫娟戴了一副面罩似的大眼镜,朱尔建议她换成隐形眼镜。虽说这是标准的异物植入,极度敏感的卫娟还是泪流满面地忍受了,后来也习惯了。卫娟习惯戴隐形眼镜后,朱尔又觉得不妥,因为那样一来她的美丽便暴露无疑,过分了,朱尔又让她换回了框架眼镜。“这样比较安全,”他说,“没有必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卫娟身上的肤色一如她的面孔,甚至更胜一筹,绝对就是光明本身。当她卷起内衣让朱尔抓背,几乎刺瞎朱尔的眼睛。当然后来就没有那么刺激了。
朱尔之所以在意卫娟的美貌,不完全是因为虚荣——可能一开始是。当除了美貌卫娟满足不了朱尔其他方面的要求时,她的美貌就非常重要了。“至少卫娟是可以带出去的,”朱尔想,“虽说我并不是为了带出去才和她恋爱的……但完全带不出去我还会找娟娟吗?”朱尔陷入到对自己是否以貌取人的深深怀疑中。
朱尔和卫娟形影不离,出双入对,无论朱尔去哪里只要卫娟学校里没事,他都会带着她。后来大家也习以为常,偶然卫娟因故未至,他们就会问,“卫娟呢?”
聚会时,卫娟的表现无可挑剔。不主动说话,但有问必答。表情虽然清淡,却自始至终面露微笑。自己不沾烟酒,对喝高的哥们儿以及二手烟的环境从不嫌弃。卫娟也很照顾受到冷落的某位,会小声而热情地与之交谈。
一次,朱尔和一帮写作圈的朋友在半坡村酒吧,由于都是“前辈”,张小毛根本插不进去。朱尔则侃侃而谈,谈诗论道的间隙卫娟的一句话飘进了他的耳朵。“他说,你敲门他就给你开门……”朱尔不禁吃了一惊。卫娟谈话的对象正是张小毛,而她传递的可是他们的私房话。朱尔曾和卫娟聊到张小毛写诗的毛病,就是太喜欢使用成语,而使用成语特别是四个字的成语,诗歌就显得陈旧乃至陈腐了。“那你怎么不告诉他?”当时卫娟问。朱尔的自我感觉直接爆棚,引用圣经《路加福音》里的话说,“你们敲门,我就给你们开。张小毛没有问……”俨然自比耶稣。卫娟将这样的话转告给张小毛,太不合适了。
卫娟是非常知道分寸的女孩,这次是一个例外。幸好她没有说出那句话的出处。
除了这件事,在日常生活方面朱尔也开始挑剔卫娟。一次他们在理工学院附近的路边摊上吃馄饨,朱尔率先吃完,他问卫娟,“你有餐巾纸吗?”卫娟回答,“没有。”可她吃完馄饨却拿出一张餐巾纸,慢条斯理地擦起来,看得朱尔目瞪口呆。显然卫娟是有餐巾纸的,但只有一张,她要留着自己用。卫娟完全忘记了朱尔向她要餐巾纸的事。朱尔气愤不已。正因为卫娟不是故意的,此举出于潜意识就更不可原谅,她的自私已经深入本能层面。朱尔捡起卫娟擦过扔在桌上沾有汤渍口红的餐巾纸,也慢腾腾地擦了一回,卫娟仍然没有想起来,或者想起来了故作镇定。
这类小事积攒了不少,朱尔觉得可以一并发作甚至提出分手时,就会出现一些性质相反不无温馨感人的事,他只好作罢。上文说过,同样是出于无意识,卫娟说话时会晃动朱尔的手臂,如果他在喝汤汤就会洒出来。有一次卫娟一面摇晃朱尔的手臂一面叫,“爸,爸……哎呀,我叫错了。”卫娟说,“我在家的时候也会叫错,叫我爸叫成了尔尔,有一次还叫成了宝贝。”
“我和你爸长得很像吗?”
“也不是。”
“那你怎么会叫错?”朱尔明知故问,心里却涌现出一丝温柔甜蜜。
“就是会叫错嘛。”
“你爸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我开始好奇。”
卫娟除了定期给家里写信,每周一次她都会往家里打电话。有时她会用朱尔工作室的电话或者朱尔母亲家的电话打,但毕竟有占便宜的嫌疑(长途电话费不菲),卫娟长话短说,很不尽兴。更多的时候卫娟是去电话亭里打电话的。那电话亭是一个安装了有机玻璃的独立的小房子,满大街都是,卫娟在里面打电话,朱尔就在外面抽烟看街景,偶尔两人会交换一下眼神。一次卫娟打开了电话亭的门,跨出一步向朱尔招手,另一只手上还拿着听筒。朱尔进去后卫娟就把门关上了,同时将听筒贴在他的耳朵上。朱尔未及反应,一个温和沉稳的男人的声音传出,“……学习紧张,一定要注意身体,加强营养,这几天降温,记得早晚加衣服……”男人絮絮叨叨,显得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又不肯罢休,那份温存加上陌生犹如一股气浪般地吹拂在朱尔的脸颊上,让他不禁脸红。因为晚上的关系,卫娟自然不会察觉,朱尔觉得脸上发烧,被卫娟摁着听了足足三四分钟,直到电话那头的男人焦躁起来。“娟娟,娟娟,你在听吗?在听我说吗?”此人,或者那个声音就是卫娟的父亲。这是唯一的一次,朱尔和卫娟家里人的“接触”。
5
卫娟因临时有事需要回苏州一趟,朱尔陪她去鼓楼售票处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当晚,两人照常在朱尔母亲家歇息,第二天早上照常起床,胡乱吃了点东西卫娟就去学校了。她的车是晚上六点多的。朱尔说,“我就不送你去车站了,路上照顾好自己。”之后两人便在楼下分了手,朱尔骑车往他的工作室而去。
沿河新栽的小树已经泛绿,远看甚至是绿意一片。头顶上的白云也像大鸟一般,随着朱尔的行进四散纷飞。朱尔感觉到了某种几乎是新生般的自由,从此刻算起,直到明天下午卫娟从苏州返回,他有整整一天属于自己的时间,一天还不止呢。虽说此刻卫娟仍然在学校里,没有离开南京,但就像是有一道门,她已经被关闭在外面了,或者里面了……
几乎每个寒暑假,卫娟都是回苏州的,一直要待到假期结束。但不知道为什么,卫娟这次短暂的离开却让朱尔兴奋不已,也许正因为短暂吧,唤起了他心中时不我待的激情。朱尔甚至没有骑到工作室,就在路边的电话亭里给六一打了一个电话,约对方见面。此时距朱尔和六一分手已经两年多了,六一就像始终守在电话机旁,立刻就接了起来,没等朱尔说完就答应了。既没有问朱尔为何找她,也无任何犹疑推托,看来两人的默契仍然存在。
挂了电话朱尔又拨了一个号码,这次是打给张小毛的,约了同样的时间、地点见面,张小毛同样眼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了。朱尔约张小毛,大概是想起一个刹车作用,不至于让自己干出荒唐事来,日后万一卫娟知道,朱尔也可以说,我那又不是单约。至于约会的是女性,不正是张小毛的一力主张吗?朱尔没有忘记他给出的自己和卫娟的比分,○比一。约了六一不就成一比一了吗?因此张小毛亦有必要到场作证,证明他朱尔的确努力了,是要扳回比分的。他扳回了或者没有扳回,自己说了不算……
下午四点半,六一、张小毛几乎同时抵达了工作室附近的指定餐馆,朱尔已恭候多时。几个炒菜加上半打啤酒,三人吃到快七点。透过小店的挂珠门帘,外面的街上已经黑透,不时有开着前灯的车辆驶过去,照见这边马路上无数条走动的人腿。六一又开始流泪,这是免不了的,幸亏有阅人无数的张小毛在场,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六一又破涕为笑了。而且有张小毛在,六一也不好太过分,但她对朱尔的旧情难忘却一望而知,红红的眼睛始终盯着对方。在张小毛的起哄下两人竟然喝了一个交杯酒。正在兴头上,张小毛说,“差不多了,我们撤吧。”
朱尔要买单,张小毛已经借口去卫生间早买过了,于是朱尔大声嚷嚷开始责备张小毛,一面掏着钱包。三个人一面争执(其实是朱尔和张小毛争执不下)一面走出了小店。
没有人说接下来去哪里,但彼此心知肚明,拐进了朱尔工作室所在的巷子。小巷里漆黑一片,朱尔熟门熟路,虽然步履飘忽,方向却是正确的。六一更是坚决,走在朱尔和张小毛前面。张小毛突然拉住朱尔说,“我就不上去了,你和六一打个招呼……”这时六一已经走得不见人影,朱尔大喊,“六一,六一!”六一没有答应。张小毛到底比朱尔年轻几岁,视力一向很好,他告诉朱尔,“六一就在前面。”朱尔这才看见前方的一团昏黑中依稀有一点白色。那天六一穿了一条浅色露背的连衣裙,此刻显示出魅惑之外的标识作用,朱尔稍稍放心。一时间他很是犹豫,是去追六一呢,还是坚持留住张小毛?正在内心挣扎,看见了路边一家卖日用小商品的杂货店。那小店朱尔以前似乎没有见过,犹如临时搭建出的道具一般出现在此,甚至都不是砖砌的房子,是镀锌板材房子,距他们五米不到,昏黄不已的灯光仅仅够照亮窗户里面的一部公用电话。
“你不能走……我打一个电话。”朱尔对张小毛说,同时跑向小店,一只手也没忘记抓着对方。朱尔打电话的时候需要用上两只手(一只手拨号,一只手拿听筒),他就伸出一只脚绊住张小毛的腿。
“我不走,我不走,等你打完电话。”张小毛说。
朱尔的电话是打给自己工作室的,果然有人接听,接电话的人自然是卫娟。
“你没有走?”
“我上机房忘了时间,赶到车站误点了。”
“哦哦。”
“幸好家里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我爸已经处理了。”
“哦哦。”
“我往你妈家打电话,伯母说你没回家吃饭,我想你肯定在工作室,所以就过来了。”
“哦哦。”
“我已经一星期没洗头了,正好在你这儿洗个头……”
卫娟一通解释,似乎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竟然忘了问朱尔为什么要给自己工作室打电话。事后朱尔醒悟,这是最大的破绽。卫娟不仅在电话里没有问,两分钟后他们见面了她也没有问,直到三年后他俩彻底分手,卫娟也没问过这一关键问题。
放下电话,朱尔再次抓住张小毛,“这下,你真的不能走了。”他说。两人赶到前面,与六一会合,张小毛约略说了几句卫娟人在工作室的事,然后就挽起对方的胳膊,尾随朱尔进了单元门洞。
也是事情来得过于紧急,三人在及时反应方面都显示出了欠缺。其实是有更好的处理方案的。张小毛送六一回家,朱尔一个人上楼,或者三个人都不上楼,而是另找一个地方继续喝酒。在电话里,卫娟并没有问朱尔人在哪里。关于朱尔分别之后一天的动向,卫娟什么都没有问。朱尔气哼哼地想:她真是一点也不关心我!用以为即将面临的场面打气。
朱尔用钥匙开门,推门,推门的同时门被从里面拉开了,卫娟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后。她的头发果然湿漉漉的,一只手上拿着电吹风。张小毛连忙介绍六一,“这是我女朋友,叫……小陆,小陆。”幸好及时改口,没有说出“六一”。六一是朱尔的前女友,或者朱尔的前女友叫六一,这卫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见过。朱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们进了那间放沙发的房间,卫娟找了个插座接上电源继续吹头,张小毛则继续表演他和六一是一对。张小毛搂着六一光裸的肩脊搓捏着,另一只手竟然开始袭胸,被六一嗔怪地转身躲开。朱尔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反而是卫娟评论道,“肉麻!”
“我们正处在热恋阶段,”张小毛说,“怎么啦?不行啊?”
“袁莹莹呢?”
“袁莹莹?谁是袁莹莹?哦,你是说你那个同学啊,那是猴年马月的事情了……那得问你呀。”
卫娟关了吹风机,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片不无肃然的寂静,她认真作答,“本科毕业以后,我们就没有联系了。你们怎么也失去了联系?”
“哦,本来联系就不多。”张小毛敷衍道。
卫娟的头发还没有吹干,张小毛就拉起六一告辞了。进门的时候他借着酒劲,风风火火,走的时候也如一阵风,揽着六一的腰,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尔哥、嫂子别送了,有我护航呢!”黑暗中张小毛大喊大叫,直到毫无声息。朱尔知道,一旦脱离了他们的视线,两个人就会像仇人似的向两边弹开,各走各道,估计张小毛连送都不会送六一。就他对张小毛有限的了解,这家伙虽然风流,也绝对不会打六一的主意,更何况是乘人之危呢。盗亦有道……
果不其然,第二天朱尔刚到工作室,就接到了张小毛的电话。朱尔知道对方是解释的意思,却没有明说。张小毛开始夸赞朱尔的直觉一流,“难怪尔哥是作家,我只是玩票……生姜还是老的辣!”朱尔一头雾水,之后才反应过来,张小毛是在说他去小店打电话的事。
“哦,那纯属偶然……”
“不不不,”张小毛说,“是尔哥技高一筹!”
既然张小毛一再坚持,朱尔也就笑纳了,同时也没有忘记感谢对方。“昨天幸亏你在,否则就穿帮了。”
6
朱尔和卫娟相识于卫娟读本科大四。卫娟本科毕业,两人的恋爱关系仍在继续,虽说出现了一些问题,但在未来的岁月里还是可望加以解决的。相处的方式、模式并没有完全僵化,仍然具有可塑性——至少在理论上。而且一年的恋爱具有强大的惯性,猛然刹车谁都受不了。天生是读书种子的卫娟于是报考了研究生。考研也没有什么(卫娟天生要往上读),关键是她选择了本校本专业,如此一来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南京。卫娟是为这段关系留下的,也可以说是为朱尔留下的。
事前,两人就此事有过探讨。朱尔表示尊重对方的选择,同时告诫卫娟以学业为重。他既没有劝阻卫娟,也没有加以怂恿,投的是弃权票。及至卫娟真的留在南京,朱尔还是深感欣慰,自然也感觉到了压力。接下来又是漫长的三年呀。
三年加一年是四年,也就是说朱尔和卫娟在一起实打实的有四年。上文记述的故事皆发生在这四年里,孰先孰后已不重要。除了刚开始恋爱的前半年,他俩相处都相对平静。即使有什么问题,甚至是比较严重的问题,经过努力和挣扎也达到了某种平衡状态。这里的平衡自然不是张小毛说的平衡,而是放弃了,于是也就平衡了,或者说平静了。卫娟由本科生变成研究生算是一个改变的契机,但也就是本科生变成了研究生。当然,卫娟的课程变了,上大课变成了小范围指导,教学的场所也有变化,卫娟的宿舍肯定也变了。但卫娟基本不回宿舍住,所以也无关紧要。就朱尔这头体会,两人相待可说毫无变化。他们仍然天天见面,在朱尔母亲家吃晚饭,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睡觉,仍然互相抓背。仍然会双双出现在朱尔和他哥们儿的聚会上。卫娟这边,似乎没有任何朋友,至少没有校外朋友。寒假和暑假,卫娟都是回苏州的,届时两人便通信,频率保持在一周两封。
是了,他们去过一次黄山,算是长途旅行。关于那次旅行朱尔已记不住多少内容,因为是一次性的,缺少重复。他只记得是和张小毛一起去的,后者还带了一个女人,当然不是袁莹莹,更不会是“小陆”。那女人年纪颇大(相对而言),和朱尔是同龄人,比张小毛大了六七岁,最大的特征是有钱。人情练达和富有的女人最后真的派上了大用。他们漫山遍野地找旅店住宿——似乎千里迢迢来到黄山就是为找个地方住下,直到夕阳西下,山上阴风四起,作为散客的他们眼看就只能租大衣找一个墙根拐角凑合了,女人及时出手,去山顶的酒店花重金登记了两间客房(据说是预留给首长的)。朱尔这辈子都没有住过如此高级的酒店,卫娟更不用说。张小毛就不知道了,他傍上这样的女人机会应该更多。躺在酒店柔软无比的大床上,朱尔的感慨又变了,似乎他们千里迢迢地来到黄山,就是为了住如此奢华的酒店房间的。
朱尔和卫娟住一个房间,张小毛和那个女人住一起。一时半会儿朱尔难以入眠,也许是白天爬山登顶累过头了,更可能的是这样的房间需要珍惜,而珍惜的方式就是坚持不睡过去。反正朱尔一合眼,就觉得身下的床是放置在悬崖边的,山风劲吹立马就会坠落,朱尔一个激灵就清醒了。如此反复再三,他终于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撩开窗帘,山上已经落雪。窗户下面、酒店建筑的犄角旮旯缩瑟着一溜裹着军大衣的散客。强烈的对比下,加上眼前那一派银装素裹的美景,朱尔觉得自己和卫娟已置身于天堂。
朱尔打坐的习惯也是在四年里养成的。每晚互相抓背以后他还是难以入睡,不停翻身,如此势必会影响到卫娟。朱尔干脆坐起身,倚靠在床头,有时一坐就是半夜。所以说他的打坐基本上属于自发动作,是由克服失眠延伸出来的。后来朱尔也找了一本书,按照书上的图示和提示的要点进行练习,打坐也不在床上进行了。他在地板上放置了专门的蒲团,端坐其上,双腿交叉直到可以单盘。眼观鼻、鼻观心也做到了,意守丹田更是小菜一碟。每晚抓背完毕、熄灯以后,他就滑下床来,坐在那儿,守候着卫娟的呼吸。打坐冥想的根本就是调整呼吸,朱尔另辟蹊径,意念集中的不是自己的呼吸而是卫娟的呼吸,效果似乎更佳。只有卫娟睡安稳了,他的那颗悬浮着的心才能沉落,想无所想。朱尔收功,摸黑爬上床,在卫娟身边躺好,再无挣扎。
实际上,努力也在断断续续地进行,没有完全放弃。打坐只是让朱尔获得了某种敞亮的心境,用以重拾信心。他不为自己,为了卫娟也得有一番作为不是?而解决问题首先需要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公然求医问诊自然不可能,卫娟不会同意,那就只有求助书本(像他打坐那样)或者求教高人。朱尔的发小王朝晖有一阵迷上了神秘学,神秘学是朱尔的说法,无非是王朝晖突然研究起周易八卦、捣鼓数术,对星象学、风水看相王朝晖也很有心得。这哥们儿甚至自学了精神分析,朱尔觉得他比较靠谱的技能还是析梦。一次,王朝晖给卫娟析了一梦(朱尔转述的,卫娟并不在场,朱尔也没有说是谁的梦),朱尔听闻后大惊失色,觉得简直太对了,太正确了,王朝晖说得太准了。
卫娟的梦是这样的:她梦见自己的衣服上有很多小虫子,密密麻麻,非常恶心。于是卫娟脱了衣服,这件衣服里面还有衣服,上面仍有小虫子,但没有那么多。卫娟又脱衣服,里面还有衣服,虫子更少了。就这样,卫娟脱了再脱,直到衣服上完全没有虫子才罢手。
王朝晖问,“做梦的是个女孩吧?”
朱尔答,“是。”
“她一共脱了几件衣服?”
“三件吧。”
“三件衣服代表三年,”王朝晖说,“虫子则代表她对怀孕的恐惧。第一年女孩的恐惧很严重,第二年好了不少,第三年就更好了。三年之后恐惧彻底消失,完全没有了。祝贺,祝贺!”
“祝贺谁?”
“女孩呀。”王朝晖狡黠地眨眨眼。
朱尔从没有对王朝晖说过他和卫娟的问题。可不是吗,三年下来,卫娟衣服上的虫子自然已经绝迹。通过朱尔每天打坐,那些虫子(精虫)早已经返精补脑。
症结终于找到,卫娟害怕的只是怀孕。一位哲人曾经说过,解释痛苦就是安慰痛苦。有了如此完美贴切的解释,朱尔长舒了一口积郁心中的窝囊之气,继而他想,所谓的痛苦也只是他一个人的,对方应该并无同感。所以找王朝晖析梦的事就没有必要转告了。
7
三年之后他们又面临抉择。卫娟研究生毕业,她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南京,边工作边找机会出国。二是回苏州,边工作边找机会出国。由于卫娟父母在苏州有一定能量,回苏州过渡显然更有把握,但那样一来两人就分居两地了。这一次,朱尔没有投弃权票,竭力主张对方回去,卫娟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两人不谋而合,于是卫娟就回了苏州。
临行,卫娟运过来一只大箱子,寄放在朱尔的工作室。那箱子里放了一些不宜带回苏州家中的物品,比如朱尔写给卫娟的信、两人的合影和几件“信物”(四年来朱尔断断续续送给她的小玩意儿,电子表、随身听、一串菩提籽手串、一把维氏女用军刀等等)。这些小东西上并没有朱尔的标记,卫娟为何不方便带走呢?朱尔不免疑惑,但也仅仅疑惑了一下,没有深究。同时箱子里还放进了卫娟的几件衣服、一双高跟鞋和几块花色布料。卫娟的硕士论文、课堂笔记和专业资料也有不少。此外就是卫娟的一本日记,也放了进去。事后朱尔意识到,那些衣服、鞋子和布料都是他俩逛街时顺便购置的,其中有大半是朱尔付的钱。难道说卫娟是想抹去他所有的痕迹吗?可硕士论文和日记又作何解释?卫娟想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吗?
卫娟申明,箱子她一定会回来取的,只是暂时存放在朱尔这里。朱尔接过这只有很多皮带扣、很可能是卫娟父母时代他们中的一人用过的老式皮箱,放进了工作室里的那间极为隐蔽的壁橱里。
卫娟待在苏州,直到她出国留学,又是两年。她仍然是朱尔的女朋友,只是不再朝夕相处。平时联系通过电话和写信。先说电话,虽然朱尔工作室和母亲家都有电话,卫娟可以打过来,可卫娟家的电话朱尔却不方便打(两人的关系并未正式告知卫娟父母)。后来卫娟上班了,可以用单位的电话打给朱尔,卫娟又不想占公家便宜,所以也很少打。卫娟不打电话过来,只是朱尔打电话过去,有失公允,因此朱尔也就不打给卫娟了。这样,两人主要的联系方式就只剩下通信。
一开始比较密集,甚至比卫娟上学期间寒暑假回苏州时还要密集。隔天一封信,也不论是否收到了对方的信,各写各的,倾诉的目的大于聆听。之后就变成真正的“通信”了,收到对方的信再回一封,自然都是读罢当天即回。再后来也不当天回信了,从当天回信变成了要隔一天、两天,直到隔上一两个星期,但收信、回信这个动作还是保持下来了。最后固定下来,大约每个月每人各写(回)一到两封信。内容却不无亲热,大概是因为没有了因亲热导致的实际威胁了吧。两人都大胆起来,尤其是卫娟,在信里“亲爱的”“宝贝”呼唤个不停,又是“亲一下”又是“咬一口”,完全无所顾忌,反正不需要兑现。也可能这么说的时候卫娟毫无感觉,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有可能是对朱尔的某种补偿。开始的时候,朱尔的确心有所动,时间一长也就麻木了,也“亲爱的”“宝贝儿”地呼应对方。这些不无辣眼的标准的情书,朱尔读了一遍后便放置一边,积攒一定数量后他会打开壁橱取出卫娟留下的皮箱,掀开一条缝塞进去。然后合上皮箱,关上壁橱门。
两年的时间里,朱尔没有去过一次苏州。一次,卫娟破例从家里打来电话,哭诉说她外婆去世了,父母领着弟弟回老家奔丧,她想让朱尔来苏州陪自己几天。朱尔想到他俩躺在床上抓背不止的情形,狠心拒绝了。朱尔说,“我正在写一个中篇,一口气不能断,还是不去了吧。”卫娟也没有进一步恳求,收泪道,“那就别来了,还是工作重要。”她还是像当年一样通情达理。
这两年里,总的说来朱尔比较平静。开始因为卫娟的离去他颇不习惯,后来也安之若素了。想起和卫娟在一起时自己的急切,朱尔觉得不可思议。看来无论如何卫娟都是一个刺激源,尽管刺激可能是反向的。正因为没有机会,朱尔才会如此急不可待,比如那次他约会六一,差一点没酿成大错。现在朱尔有了大把独处的时间,反倒无所谓了。这种平静或者平淡只局限在男女问题上,在其他方面由于失去了卫娟的陪伴,朱尔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混乱。日常生活再无规律,每天外出和哥们儿聚会,吃饭、泡酒吧、转台、宵夜。有时候也在母亲家吃晚饭,饭后到出门是最百爪挠心的一段时光,朱尔坐在电话机旁,巴望有一个电话进来,也真的有电话进来了,朱尔便应邀前往某个聚会地点。有时也没有聚会,他就和同样百无聊赖的某个哥们儿一人提溜着一瓶啤酒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漫步。熬过这段时间再回到母亲家,朱尔彻底平静下来,整个世界也平静了。倚靠在那张一人独享的大床床头,窗外夜色已深,室内的灯光似乎更加明亮。朱尔想,也许是用电的人少了,电力变得加倍充足。
在一系列的聚会中,朱尔也会遭遇一些女性,其中不乏有主动向朱尔示好的,朱尔也不是没有动过心。但要付诸行动,他却缺乏必要的动力。知道有可能,甚至可能性太多,朱尔反倒矜持起来。一次,在和张小毛漫步街头的过程中,朱尔总结说,“问题在于你得和女性世界保持接触,不在于拥有其中之一。如果有接触,你就不会焦虑,毫无接触完全被隔绝在外,那才是致命的,会非常绝望。人嘛,首先是心理动物,其次才是身体上的……”
一番高论,说得久经沙场的张小毛佩服不已。“是是是,我竟然没有悟到。”
这一过程中,朱尔也进一步认清了自己。他所匮乏的不完全是身体方面的满足,甚至身体满足一点也不重要。他朱尔需要的不过是一场真正的轰轰烈烈的恋爱,而谈一场货真价实的恋爱,锁定人选却不那么容易。再者,朱尔正处在一场恋爱中,虽然已是强弩之末,但呈现出了回光返照般的热烈(那些通信),还是等等再说吧。朱尔想,四年甚至五年的时间我都过来了,还急这一时半会吗?朱尔尚有牵挂,决心来去分明,也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卫娟恋人一场。
朱尔预设的时间点是卫娟出国成行,届时他也算送人送到底了。实际上,朱尔已经看中了一个女孩,蒋云洁,被同居三年的男朋友抛弃,正处在失恋的痛苦中。聚会时她特有的忧伤吸引了朱尔。朱尔伙同几个哥们儿帮蒋云洁搬了一次家,看见一面大白墙上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字:云儿会等你一年,快回家吧!那行字显然是蒋云洁写的,原先就在墙上,房子搬空后显得格外醒目,甚至于刺目。朱尔心里想,真是一个讲信义的女子。看来她也需要时间,也有约定的期限。朱尔暗自掐算了一下,此时距蒋云洁和她男朋友分手也有大半年了,一年期满卫娟大概正好出国。
朱尔指着那面墙开了个玩笑,“它们可搬不走。”对方没有回答。及至搬入新居(一处更小更破的出租屋,真让人心酸),朱尔又说,“要不要恢复那句话?”这次蒋云洁回答了,“不需要,他不知道我搬家,他又看不见。”
“没错,”朱尔说,“这种事情上不能太执着。”
蒋云洁又不说话了。
8
1996年秋天,卫娟回母校开签证所需的学历证明。一大早她就到了南京,中午时分给朱尔工作室打了一个电话,显然“公务”已了。卫娟没有约朱尔一起吃午饭,说她已经吃过了,在路边的一家茶餐厅解决的。傍晚回苏州的车票卫娟也买好了。事后朱尔怀疑,如果不是离发车还有相当一段时间,卫娟是否还会打这个电话。他关上电脑,赶往卫娟指定的见面地点。
两年的时光一如昨日,卫娟看上去毫无变化。他俩也没有一惊一乍,既没有拥抱也没有拉手,卫娟只是掉转了一个方向,让自己与朱尔并排,之后两人就沿着大街走起来。鼓楼广场是个大圆盘,因此他们走了很久不过是在兜圈子,广场中央的那片茂盛不已不无艳俗的花圃始终都在视线之内。“你怎么办的是新加坡?”朱尔没话找话。“过渡。”卫娟答,也言简意赅。
“你回苏州是过渡,怎么还要过渡?”
“我的目标是美国或者欧洲,”卫娟说,“这点从来没有变。”
“过渡啊过渡……”恰好两人再一次经过鼓楼商场门口,朱尔建议进去逛逛。
逛至那节专门验光、配眼镜的柜台,朱尔突发奇想,买了一个眼镜盒送给卫娟。卫娟不得不取下面罩似的眼镜,试了眼镜盒,朱尔终于有机会再次看见了卫娟的裸脸,依旧光彩照人。朱尔意识到自己是为了重温这张美丽的面孔才买的眼镜盒,但这又有什么意义?试完眼镜盒,卫娟戴回了眼镜,将朱尔送给她的眼镜盒合上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双肩包。一度,朱尔有点担心,卫娟会让他把眼镜盒带回去,存放在她留下的皮箱里,但并没有。
关于那只箱子,卫娟也谈及了。“我肯定会回来取的。”她重申。朱尔想,她这话可作两种解释。一是卫娟学成回国和自己再续前缘,二是就此别过,在未来的岁月里,某年某月某日她会回来取走自己的东西。而如果他们再续前缘,比如结婚了,卫娟的东西就是放在自己家里,就没有必要取了。她到底是哪种意思?正思考间,两个人已经不自觉地改变了方向(实际上是卫娟领着朱尔),下了一个大坡往火车站方向而去。大概卫娟算好了时间,应该去车站候车了。
他们没有去朱尔的工作室。如果从见面的那一刻起算,时间是足够的。如果从卫娟给朱尔打电话的时候算,时间不仅够而且富余。话又说回来,如果卫娟真的想去工作室,又何必打电话让他来鼓楼呢?工作室终于没有去成,更没有互相抓背,两个人像老朋友一样,沿着一道粉刷得白得耀眼的不知道是什么单位的围墙一路向前。白墙结束,紧接着是朱尔记忆中的一段空白,然后他们就到火车站了。离发车还有两小时,朱尔不知道时间是长还是短,恍惚之间他俩就坐进一家小餐馆吃饭了。吃的是什么朱尔也全无印象,只记得卫娟始终在逗弄邻桌的一个小姑娘。小姑娘三岁或者四岁,蹒跚而行,跑过来叫卫娟“妈妈”,却没有叫朱尔爸爸。正牌父母喝止不住。“没关系,没关系。”卫娟说,“我是阿姨,不是你妈妈。”
然后卫娟就上了回苏州的火车。朱尔的记忆又是空白。他送卫娟去月台了吗?应该没有。朱尔只记得他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下班高峰仍未结束。过街时在慢车道上朱尔被一辆自行车狠狠撞了一下,他这才彻底清醒了。对方架上车,要过来打架,朱尔怒火中烧,攥紧拳头迎上去。最终也没有打起来,大概是朱尔的表现出乎了对方的意料,骂了几句那家伙就骑上车走了。朱尔仍然伫立在昏黑的马路中央,愤怒地瞭望,无数自行车在他身边减速,伴随着呵斥、咒骂骑过去了。
朱尔主要是不知道该有怎样的心情。面对卫娟的离去,他实际上拥有怎样的心情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该有怎样的心情就是此刻他拥有的心情。朱尔自问,我感到失落吗?悲伤吗?空虚吗?也许的确是的,毕竟,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感到自由吗?轻松吗?解脱了吗?也肯定是有的。难道,这不是我一直都盼望的结果吗,一直都在等待的结局?心情复杂,该以哪种示人或者展示给自己,朱尔拿不准了。他站在马路中央车流之间纹丝不动,思考的不过是这些。及至到了一帮人定点的半坡村酒吧,朱尔激越的心绪仍没有平复。
“尔哥,今天你不对劲啊。”张小毛递过来一瓶打开的啤酒。
“是有点事。”朱尔说着喝了一大口,“我把女朋友送走了。”
除了张小毛所有的人都很惊诧。也难怪,毕竟六年过去了,后两年卫娟又在苏州,在座的常客已经换了好几茬,“老人”几乎没有了。
“你竟然有女朋友?”年轻一代说,“我们一直以为你对异性没兴趣呢……”
“扯淡!”朱尔拿出钱包,从夹层里抽出卫娟的照片,展示给大家。就是那张卫娟初中时代的证件照。自然引来一片惊叹。这惊叹不针对卫娟的美貌,只针对卫娟的年龄。“尔哥,你有恋童癖吧?”“看着像你女儿,莫非真是尔哥的女儿?”
朱尔正色道,“卫娟研究生毕业都两年了,这是她初中时的照片。不过,”他又补充说,“她现在的样子和小时候也差不多,眉眼、轮廓基本没变。”
卫娟的照片传到了蒋云洁手上,她不无忧伤地端详了很久。朱尔不失时机地说,“今天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卫娟要去国外留学了。”之后,他约略说了一下和卫娟的相处,重点是划分时段,没有涉及细节。“她大四的时候我们开始谈的,然后是研究生三年,研究生毕业卫娟回了苏州,这又是两年……”
蒋云洁碰了一下朱尔的手,将照片还给朱尔。蒋云洁说,“她真美。”
朱尔情不自禁,说了一句在这种场合非常不合时宜的话,“你也很美。”
蒋云洁没作任何回答。
9
朱尔继续等待了一个半月。这期间,卫娟继续从苏州给他写信,他继续回信,两人都绝口不提卫娟即将前往新加坡的事。日子仿佛又回到见面之前,朱尔不禁怀疑,真的有卫娟出国这件事吗?或者又出现了什么变故,她出去被再次拖延了。然后,大约有二十天没有收到卫娟的信,朱尔想,想必卫娟已经成行,但又不敢相信。直到终于收到卫娟寄自境外的邮件。仅从外观看,这封信就与普通信件不同,用的是红蓝边的航空信封,寄件人地址写于左上角,无论寄件人还是收件人的地址都是英文。
卫娟的信写得很长,密密麻麻写满了两页A4纸的正反两面,就是说写了有四页。卫娟说,由于刚到一个新地方,忙于熟悉和安顿,所以写信晚了,这封信写于抵达后的一周,她终于可以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写信了。事无巨细,卫娟都作了汇报,从住宿条件到课程安排,到校园环境以及当地的市容、气候,甚至超市的商品陈列她也有所描绘。某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携带着海风扑面而来。陌生是因为卫娟身处异国,初来乍到,处处都感觉新鲜。卫娟说岛国经常下雨,因此学校的建筑物很多都带有连廊,骑楼也很多,这样下雨的时候就不用打伞了。又说到校园里或校园外无处不在的雨树,树冠极展,十分美丽,同样可以用来避雨。熟悉则因为卫娟絮絮叨叨的劲头,就像她仍然没有离开苏州。她也真的将当地的副食品价格和苏州甚至南京的进行了一番比较。可能是卫娟初到异国他乡,觉得孤单吧。
但最让朱尔感到心情沉重的是,卫娟随信附上了两页地址。也是满满的两页,只不过是单面的。两页地址其实只是一个地址,用英文重复打印了二十遍(每页),两页就是四十条地址。朱尔的英语向来很烂,卫娟担心他给自己写信时抄错了,如此一来就收不到“亲爱的尔尔”的来信了。卫娟嘱咐说,每次给她写信时只需裁下其中的一条地址贴在信封上,便可保证万无一失。她可真是体贴啊。朱尔盘算了一下,按每月一封信的频率计,四十条地址用完也得三年多。而且,很难保证在四十条地址即将耗尽之际,卫娟不会再打印四十条。当然了,那会儿她已经人在美国,但把新加坡的地址变成美国地址在卫娟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朱尔等待已久的时间点终于到来,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料到自己会如此杀伐决断,大概是受了四十条地址的刺激。他原本的计划是有一个过渡,互相通信三四个来回再提出分手,可这些无限重复的地址让朱尔看见了因拖延可能导致的可怕前景,于是便心一横,痛下决心,提笔给卫娟写了一封回信。四十条地址他只用了一条,遵嘱裁下后贴在航空信封上,然后那封信就寄出了。
信虽然简短,其中关键性的内容却蓄谋已久,朱尔不免一挥而就。痛快的程度类似于一次射精,而且是长期压抑的那种。这个比喻虽说不雅,朱尔也找不出更贴切的了。自然,他也体会到了事后必然到来的空虚。在这封简洁有力的绝交信中,朱尔表示他们的关系没有前途,长痛不如短痛,与其等有了新的恋情(朱尔强调,这是必然的)再分,不如就此别过,这样对双方都好,卫娟也可以在新的环境中另觅更合适她的伴侣。最后是致谢,朱尔感谢了卫娟多年来的相伴,并祝愿她身体健康以及包括学业在内的诸事顺利。
二十天后,朱尔收到了卫娟的回信。回信甚至比朱尔的绝交信还要简短。卫娟说收到朱尔的信后她哭了一个星期,这才有力气回信。她尊重朱尔的决定,只是觉得自己爱上一个人是不容易的,所以才会惋惜伤心。“但请你放心,”卫娟最后写道,“我会调整好自己的。也请你多加保重,预祝你在写作上实现自己的目标,取得成功!”理智最终战胜了感情。信的末尾卫娟署了全名,没有自称“宝贝”,“卫娟”两个字写得尤其端庄秀丽。
读罢,朱尔将此信和卫娟的上一封信一道,放进了卫娟留下的皮箱里。合上皮箱,关上壁橱门,他觉得应该联系一下张小毛了。
“安慰安慰我吧。”朱尔说。
“你不需要安慰,”张小毛说,“需要安慰的是卫娟。你需要的是祝贺,祝贺尔哥终于解脱了,自由了!”
“那我为什么会感觉不爽?”
“不爽?”
“就是很难过,浑身没劲……”
“卫娟肯定比你难过。你想呀,她初来乍到,孤身一人,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可收到的男朋友的第一封信就是提出分手,换了谁都是一个坎。”
“也许是吧。”
“你难过充其量不过是歉疚,她可是被抛弃了……”
“那你就安慰安慰我的歉疚吧。”
“这怎么安慰?慢慢养吧……”
“你不是有一套理论?”朱尔点拨张小毛。
“理论?”
“关于男女斗争的,不记得了?你说男女相处最重要的是平衡,扯平了才会心无芥蒂。你不是说我和卫娟的比分是○比一吗?我○分卫娟一分,她欠我的。难道你没有主张我离开卫娟,另觅所爱,或者瞒着她在外面搞点情况,哪怕是建立一种心理平衡也好。你不是说人其实是一种心理动物?”
“我说过吗?我怎么觉得是你说的?”
“你说过,是你说的。”
“嗯,”张小毛退后一步说,“就算我说过,那也是你们刚开始的阶段。”
“现在不算数了?难道说卫娟不是越久欠我越多,时间越长越多,连头带尾这都六年了,六年呀!”
“嗯嗯。”
“我就这么问你吧,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你的理论是否还成立?这次我主动提出分手不就得分了吗?一比一,我和她扯平了,谁都不欠谁的了。”
“尔哥,”张小毛说,“只要你开心就好。”他的回答不免模棱两可。大概也觉得自己不够坚定,张小毛补充道,“你开心我们就开心,所有的哥们儿都会开心。当然了,我开心也因为你证明了我的理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哈哈哈。”
“这不就结了。哈哈哈哈。”
就这样,朱尔用张小毛的理论安慰了自己,等于说是张小毛安慰了自己。
“我请你吃饭。”朱尔最后说,“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
10
第二天,朱尔便毫不迟疑地向蒋云洁发出了明确而强烈的信号,一周后两人终于走到一起。
蒋云洁和前男友一年的约定是否已到期限,不好说。即使期限未满也差不了几天。总之,积蓄已久的蒋云洁亦投入到新的恋情里,两个积蓄已久的人(朱尔自然更久)躺在朱尔工作室里的床垫上三天三夜,几乎没有吃饭,饥饿感却渐渐得到缓解。之后便是正常的热恋。如果没有出现意外,这场恋爱也许会持续数年,像朱尔和卫娟那样。至少也得一年半载,就像朱尔和六一那样。当然朱尔希望持续的时间越久越好,甚至于结婚建立家庭,白头偕老。每次谈恋爱朱尔都是这么想的。但意外还是出现了。
蒋云洁的前男友也是圈子里的,但比较边缘,朱尔见过,并不熟悉。蒋云洁和朱尔谈恋爱以前,他掐断了和蒋云洁的一切联系,及至听说蒋云洁又恋爱了,而且男朋友是朱尔,前男友无法接受,主动约见了蒋云洁。两人相对而泣,旧情复燃,虽说这旧情只燃烧了一个晚上(不足四小时),当蒋云洁抱歉地如实相告时,朱尔的脑袋嗡的一声,全身血脉偾张,竟然抬手给了对方一巴掌。之后他又请求原谅,抓着蒋云洁的手让她打回来。从此开启了一段两人激烈以至恶劣的高峰时光。这一阶段朱尔和蒋云洁的关系已不是张小毛说的斗争,几乎是一场战争,观战的则是圈子里的哥们儿和他们的女人(老婆和女友)。张小毛又有评论,说朱尔在“浓缩人生”。也的确,如此高能的输出、输入换了谁都受不了,不可能长久。尤其是朱尔,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平静甚至寂静的感情,更加难以适应。瘾头一过,他就像一株怒放的昙花般瞬间凋谢了,委顿下去。
关于朱尔和蒋云洁相处的细节,我就不多说了,这篇小说的女主角毕竟不是蒋云洁。总之三个月后他们的恋爱戛然而止,再也不可能持续,朱尔再一次失去“平衡”,堕入到可怕的失恋痛苦中。老办法,求道于张小毛,后者不辱使命,扩张了他的理论。“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是不可能的,”张小毛说,“至少,你在蒋云洁那儿爬不起来。”
“那怎么办?”
“男女关系切忌一对一地计算,而需要整体评估。从一个地方爬不起来,你完全可以从另一个地方爬起来啊。”
“另一个地方?”
“尔哥你想,有人欠你的,但你也欠别人的,比如卫娟,综合计算不就平账了……”
“我和卫娟不是已经扯平了?”
“不一定,你再想想……我说卫娟只是举个例子,说的是思考方向。那你和六一呢?也扯平了?那还有别的女人。你不是结过婚吗,有过一个前妻。”
朱尔若有所思。
送走张小毛,朱尔让自己静置了片刻,最后拗不过内心挣扎,走向房间里的那扇壁橱的门。壁橱门很隐蔽,被刷成了和四周墙壁同样的白灰色,朱尔拿了一块湿抹布开始擦门,那门也没有更明显。壁橱门打开后,一股霉味儿迎面而来,当然,未必就是卫娟的那口皮箱发出的。虽说它已经被放进去了有两年,但三个月前朱尔还检视过。及至提到房间里的阳光下,朱尔发现皮箱上的确有了霉点。他用抹布又擦了皮箱,这才打开。
皮箱分作两半,被彻底打开,之后则是整理、归置。课本、学习材料放在一边,布料和衣物放下面,上面则放上当初朱尔买给卫娟的小礼物。信件单独处理,这自然是重点。
朱尔边整理边阅读。他首先读了卫娟写给他的信,然后又读了他写给卫娟的信,已是浑身颤抖汗如雨下了。朱尔觉得这样的读法还不过瘾,又将卫娟的信从信封里全部抽出,按写信时间排了序,积成厚厚一摞,有如一部巨著,他开始读这部巨著。读罢,泪流满面。朱尔又将自己写给卫娟的信如法炮制——抽出信纸、抛弃信封,积成一摞,也像一部巨著。两部巨著读得朱尔头皮发麻,身上忽冷忽热。最后将两部巨著拆散,按“你来我往”重新排了序,排完后朱尔又从头至尾读了一遍。
张小毛是上午十点左右抵达朱尔工作室的,因为最近刚注册了一个公司,诸事繁杂,没有留下来继续开导朱尔。或者他认为朱尔需要时间独处,消化他那套不算艰深却耐人寻味的理论,借故离开了。总之,朱尔从上午一直读到了下午,从下午读到天光暗淡,他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继续读信不止。其间朱尔没有吃饭,也不觉得饿。他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信,一面评估读后效果。你别说,还真有效,而且是奇效,悲伤依旧,但对象转移了。他和卫娟相伴相随的一幕幕一帧帧开始浮现,两人相爱相杀的整体脉络也清晰如画。尤其是卫娟最后那两封信,朱尔读了不下十遍。他有一种冲动,接上对方的“绝笔”,再写一封回信。卫娟特地打印的两页地址犹在。实际上他也去电脑上写了一封信,用打印机打出,装入信封裁下一条地址贴上了,最后一刻还是撕成几瓣扔进了垃圾桶。
此时夜色已深,朱尔熄了灯,让自己的面目隐匿在黑暗中,这样多少好受了一些。大约半小时后,他再次开灯,准备将那摞厚重不已的信收拾进箱子,这样,这生命中难以言喻的一天就结束了。完全是无意地,他瞥见了那本绿塑料封皮的日记(塑料已经老化,上面的薄膜卷缩成条状),完全无意地,朱尔翻开了卫娟的日记。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是“无意”这个现代汉语所能定义的了,或许可以用“鬼使神差”这一成语。他翻开的那页是卫娟的一篇自问:我为什么对朱尔没有感觉?卫娟自答:可能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吧。结论更加可怕:我爱的是张小毛,或者说是张小毛类型的。“此事无解。”卫娟最后写道。
朱尔翻看了整本日记,无论前面还是后面卫娟再也没有写到他或是张小毛,更没有提及“爱”,皆是卫娟学习生活的流水账。朱尔在箱子里翻找,经过归整的格局被再次打乱,也没有找到其他日记本。“好啊,”朱尔一面将箱子的东西倾倒在水泥地上,一面自言自语,“原来,你在这里等着我!”按照张小毛的说法,朱尔觉得自己和卫娟已经扯平了,可她竟然阴魂不散,在此守候已久。他绝望地想,自己和卫娟的比分从一比一又变成了一比二。她从来没有爱过他,爱的不是他,难道她不是又得分了吗?朱尔自然想到了卫娟最后那封信,在信里她是说过,“我爱上一个人是不容易的。”这不正好说明一开始她并不爱他吗?她爱他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任务,一门功课,一道数学题,勉为其难了。漫长而几乎没有尽头的六年又该作何解释?
从这里跌倒就从另一个地方爬起来,怎么可能呢?另一个地方也是一个大坑,或者说埋了一颗地雷,一炸还是大坑。两个大坑叠加使朱尔几乎堕入到无底深渊中,当天晚上他是怎么过来的,已不得而知。总之,朱尔没有离开工作室。第二天、第三天也没有离开。打电话没有人接。最后还是年近七旬的老母亲上门才将他从昏睡中唤醒。
朱尔大病一场。病中他也曾想过,稍有起色就去找张小毛,后者或许还有什么说法可缓解自己的痛苦。问题是,张小毛即是当事人之一,朱尔自然相信他是无辜的,但也不便前往求教,弄不好就成了兴师问罪。再者,无论张小毛愿意与否,他现在都是自己板上钉钉的情敌,向情敌问计以求摆脱由此造成的悲惨处境,那不是一个笑话吗?
此路不通。好在朱尔还有写作,将自己的遭遇加以升华塑造成文学作品,是朱尔的强项。这一艰难时期他写了大量诗文,有些堪称杰作,这里我们摘录一首题为《旧爱》的诗,或可窥见其心路历程。
旧爱—— 一个叙事
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这是一个秘密。后来,
她不需要保守这个秘密,
但也没有必要宣布,
留下一些衣物和一本日记就离开了。
她答应回来取这些东西,
终究没有回来。
不是欺骗,更不是故意的,
只是解除了警惕,
秘密像一个结在时间中松开。
当他翻看那本日记,
犹如古墓中溢出刺鼻的气味
他也没有因此受到伤害,
只是稍稍遗憾。
他把旧爱理解成某种深情,
她从来没有爱过,
可他们之间确有情谊,
因为匮乏更让人难以忘怀。
那些他们一起走过的路
更具有抵达的目的,
相拥和眼泪,是未曾抵达。
某种恩情或者对爱的渴望
宽广如同虚无。
11
最终让朱尔克服难关的,并不是张小毛的理论,也不是汲取痛苦为原材料的文学创作,而是时间,平庸和漫长的时间。二十几年的岁月如流水般哗哗而过。
2018年,此时已是南京某大学写作中心教授的朱尔,应邀前往新加坡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妻子穆颖同行。穆颖比朱尔小了二十岁,两人结婚也有十几年,但老夫少妻,恩爱如昨。朱尔已经和负责联系的陈小姐沟通好,妻子的路费他们自己解决,至于吃住不是什么大问题。住,自然是和朱尔一个房间,吃就在会议上,不过加一副餐具。以前出国都是照此办理的。及至抵达了会议预订的酒店,进了客房,却出现了一点状况。陈小姐发来信息,让朱尔即刻前往一家酒楼(附上了时间、地址)。陈小姐说,欢迎晚宴将如期举行,嘉宾需要正装出席。正不正装不说了,反正朱尔没有带西装,关键是短信中没有提及穆颖,或者“您夫人”。朱尔多了一个心眼,回复陈小姐:我夫人一同参加方便吗?对方秒回:不方便,酒楼座位是预先订了的。朱尔勃然大怒,心想,我跟你客气,你还当真了!
这时他有两个选择。一是不管不顾,偕夫人一同前往酒楼,看对方如何处置。二是拒绝参加晚宴。穆颖倒是很通情达理,一面从箱子里取出衣物挂进衣橱一面劝朱尔独自前往。她越是如此大方,朱尔就越是不想妥协——多好的老婆,怎么可以把她一个人丢在酒店里呢?况且身处异国他乡。他回复陈小姐:那我也不参加了,晚餐我们自己解决。如此回复后仍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也觉得不妥,改口请他俩共赴晚宴,二是继续劝说朱尔一人前往。如果是前者,朱尔倒真的很难办,和穆颖一起去酒楼好像他们争取的就是一顿饭。吃饭哪里不能吃啊!朱尔想,就算对方改变了态度,这顿饭也坚决不能去吃了。
直到朱尔和穆颖携手来到酒店外,沐浴在热带湿润的晚风中,陈小姐都没有再回短信。朱尔越发生气,穆颖说,“这样很好啊,我们自己吃,自己玩,自己逛,这里的气候不要太好!”也的确,他们来自寒冬腊月的内陆,此时此地卸去了沉重的冬装,短衣裸臂,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关节筋骨就像散开了。加上满目霓虹、街边雨树摇曳,这充满异国情调的都市之夜仿佛出现在朱尔生命的早年,竟使他有一种初恋之感。朱尔握着穆颖肌骨匀称的小手,就像抓着一个陌生女人的手。既陌生又熟悉,他玩味着这奇妙的感觉,渐渐,就将和陈小姐之间的不快忘在脑后了。
由于第一天的遭遇,接下来的三天除了朱尔的讲座,他们没有参加主办方安排的任何活动。吃饭自不必说,都是自己解决的。穆颖素食,他们寻觅到一家很不错的素餐馆,去了好几次。他俩还去了国家美术馆。美术馆由两栋百年前的欧式建筑改建而成,据说藏品颇丰,可到了地方并没有值得一看的展览。展馆本身倒是很漂亮,空旷异常。他们折进一个逼仄的所在,在大屏幕上看了一部循环播放的纪录片,内容是美术馆的前世今生。从原建筑的设计兴建到作为美术馆的现代化改造,其中夹杂整个国家历史的兴衰过往以及当下,包括对未来的展望。在咖啡厅喝咖啡的时候,朱尔说,“这整个儿就是观念艺术,一家美术馆没有任何展品,唯一展出的就是一部电影,讲述的是美术馆自身的一路走来。”
“还是有其他展览的。”穆颖纠正道。
“所以呀,”朱尔说,“他们是不自觉的,如果自觉,就取消一切展览,只放这部电影,那才牛逼!”
穆颖表示同意。
最后一晚,他们买票去了夜间动物园。这是专门为穆颖安排的节目,她不仅吃素还热爱动物,具体地说就是爱他们喂养的小狗帅帅。朱尔和穆颖没生孩子,帅帅就是他们的儿子,每次朱尔夫妇出国旅行最不能割舍的就是帅帅了,将帅帅寄养在何处始终是一个伤脑筋的问题。放在宠物店吧穆颖于心不忍,寄养在朋友家又给人家添麻烦……这些就不说了。
穆颖之所以想去夜间动物园,因为那里的动物是自由的。宣传册里描绘了山林、皓月、猛兽以及精灵出没,待到了地方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月光是由人造射灯打出来的,动物活动也分区域,之间隔着很深的壕沟。所有的动物就像徘徊在舞台上,敞开式游览车在舞台之间的林中小路上穿行而过,将一切尽收眼底。穆颖心想,等所有的游客散去,这里的灯光才会熄灭吧,届时动物们才会回到原始而安全的黑暗中。她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朱尔,后者不无权威地给予了肯定。“我们去睡觉的时候它们也会睡觉。”朱尔说,“你就放心吧。”
他们在新加坡一共待了四天三夜。文学活动的主会场设在一所大学里,他们的酒店就在大学附近,因此逛得最多还是大学校园。穆颖爱上了校园里无处不在的雨树,树冠极展,分出去很远的枝杈离地面很近,树下一般都设有座椅,他们不免会坐在一棵雨树下面看向另一棵雨树。装扮各异的学生们坐在树下读书,或于膝上展开笔记本电脑。到了晚间则有不少疑似情侣的身影卿卿我我,朱尔和穆颖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对。一次下雨了,树下包括草坪上的人纷纷跑向附近的建筑物,之后在连廊里或骑楼下望雨兴叹。及至到了此刻,朱尔也没有想起什么。
又有一次,朱尔坐在长椅的一端吸烟(怕二手烟影响到穆颖),穆颖坐在椅子的另一头,也没朝朱尔看。她幽幽说道,“我真想来这儿读书,回大学再读一次……”闻言,朱尔心有所动,突然就想了起来。当年卫娟不就是在新加坡中转的吗?她读的不就是这所大学吗?朱尔并不为此感到惊奇,他感到惊奇乃至震惊的是,这件事自己竟然忘记了,忘得一干二净!
穆颖转过身来,看着朱尔说,“干脆,你来这儿当老师吧,我也一起过来当学生。”
“哦,好的,好的……”
“好什么好啊,”穆颖说,“我都这么老了。就算你能来这儿当老师,我也是随行家属。”
“嗯嗯,那咱们就不来。”
这件事发生在他们离开此地的倒数第二天,当天晚上他们去的夜间动物园。
12
回到南京,稍歇了两天,朱尔着手联系张小毛。他们有近二十年没见了,张小毛的电话已经是空号。但这年头,一个人想要彻底消失并不那么容易,通过微信朋友圈朱尔很顺利地拿到了张小毛目前的电话。打过去,张小毛极为热情,虽说他忙得四脚朝天,还是立刻安排了和朱尔的会晤。张小毛让他的司机开车去接朱尔,及至到了市中心的一栋摩天大楼前,司机说,“我们公司。”朱尔问,“几楼?”司机说,“这座大厦都是公司的。”朱尔心想,小毛当真发达了。
张小毛已经发福,身着休闲装,握着朱尔的手变得绵软无比,但眉宇之间的机灵犹在。他将身边的人一概支了出去,坐在一张千年原木打制的巨型茶台前亲自泡起了功夫茶。别来无恙——两人约略说了一番各自的情况(张小毛早已经结婚,很可能还是二婚、三婚,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皆在英国读中学),之后张小毛单刀直入,问朱尔,“尔哥有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这么些年没见了……”
“要见也应该是我找你,”张小毛递上小茶碗,打断朱尔,“这不杂事太多。昨天我还想来着,尔哥大概有孙子了吧,哈哈,哈哈哈。”
“孙子倒没有,”朱尔说,“不过,我刚刚去了一趟新加坡。”事后他也不明白孙子和新加坡有什么关系,但无论如何还是把话题转了过来。
朱尔表示,有一事要与张小毛分享。“分享?”张小毛来了精神,眼睛里闪过一丝质疑。也难怪,如今张小毛应有尽有,还有什么事能让他觉得是一种“分享”呢?或者说还需要别人和他分享?“这事我不找你说道,就没人可说了。”朱尔道,“现在,我和卫娟的比分是二比二啦,终于平衡了,扯平了!”
有那么一瞬间,张小毛非常迷惑,但他随即反应过来,至少想起了卫娟是谁。朱尔开始从头道来,不限于此次新加坡之行,之前和卫娟的几番“斗争”也顺便说了。张小毛对朱尔和卫娟关系的认知还停留在一比一的时代,及至一比二了,由于张小毛是当事人之一,朱尔并没有找过张小毛,这次也补上了。时过境迁,面对张小毛,朱尔已无任何芥蒂,张小毛还是吃惊不小,立刻开始自辩。“天地良心,我绝没有那个意思!”他说,“朋友妻不可欺,是本人的原则、信条,否则,我还混什么混啊!”
朱尔宽容地大笑。在这个人到中年的社会栋梁身上他看见了当年的那个“小流氓”。朱尔乐不可支,人也放松了。或者说一旦张小毛慌不择路,他就彻底坦然了。
朱尔开始细数他和卫娟之间的比分。卫娟性情冷淡,有欠于自己,所以她得一分,他和她是○比一的关系。他主动提出分手,出乎卫娟意料,她陷入被抛弃的痛苦中,他得分,比分变成了一比一。然后,她那本日记在那儿等着自己,白纸黑字写得分明,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他,于是卫娟又得分,比分变成了一比二。最后就是这次新加坡之旅,他从接到邀请到去到当地,四天三夜,直到离开的前夕这才想起卫娟。也许卫娟根本就没有去成美国或者欧洲,已经在新加坡扎根,嫁人生子,或者被困住了,就像夜间动物园里的那些可悲的野兽……他匪夷所思的遗忘只能说明一件事,他和她一样,从来没有爱过对方。醒悟到这一点,难道他不是又得了一分?二比二,终于平衡了,也就是张小毛说的扯平了。
尽管有功夫茶润口,朱尔还是说得口干舌燥,终于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完了。最后,朱尔没有忘记将这一结果——他最终的解脱,归功于张小毛以及他发明的理论。“当年,你那么年轻,”朱尔说,“二十五岁,竟然窥破了男女之道的秘密,发明了如此牛逼的理论,难怪今天你能做这么大,张总真不是一般人……”
张小毛没有理会朱尔开玩笑称自己为“张总”,而是问,“我真有这理论?”
“真有。”
“就算我有这理论,男女关系有此一说,真就那么管用?”
“真的管用。”朱尔说,“我就是受益者,或者说我和卫娟是受益者,或者说你的理论是从我和卫娟的关系中总结出来的,也不对,是从像我们这样的痴男怨女的关系中总结出来的。”
“那行吧。”张小毛一面从盖碗中滗出最后一滴茶汁,一面说,“就算我所谓的理论成立,你的计算也有问题。你和卫娟不是二比二,而是三比二,你三她二,你欠卫娟的。”
“我欠她的……怎么会?”
“该换一泡茶了。”
朱尔穷追不舍,一定要让对方说出他到底哪里得分了,或者负债了。张小毛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他们转场去了餐厅,他仍然不正面回答。说起朱尔在新加坡的失忆,张小毛认为并不是朱尔没爱过卫娟,如此解释实属小题大做。朱尔没有想起来,只不过是老了,记性差了。二十几年的岁月过去,换了谁都可能这样。
公司小餐厅设在顶楼旋转层,是在对外营业的旋转酒吧里隔出的一块。此刻两人临窗而坐,下面的城市尽收眼底。灯海浩瀚,犹如星空一般,朱尔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张小毛不然,有如一位天文学家,竟指出了当年朱尔工作室所在的方位。“你记好了,”他说,“差不多我们吃完,又会回到这里。”
他仍然不说朱尔所得的那分,一味重复道,“尔哥的记性的确大不如昨,忘了好,忘记就好,有些事不提也罢,实际上我们都是靠遗忘苟活于世的……这酒醒得差不多了吧。”
两人碰杯,喝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架不住朱尔一再追问,也有可能是酒精让张小毛不再顾忌。“也没啥,”他说,“你不是让我帮忙联系过医院吗,后来又说事情已经解决……”
“医院?”
“是啊,是医院。你说我熟门熟路,隔三岔五会领女孩过去,肯定认识人,这个忙必须得帮。我还真帮你找了人,你又说不需要了。我问是不是推迟了,一场虚惊?你说不是虚惊,但已经用民间智慧解决了。我问什么是民间智慧?你说就是土办法……”
此刻,即使是朱尔已经老年痴呆了也经不住张小毛的这一番“促醒”,他不仅想起了全部事实,甚至想到了事情的起因,也与眼前这个红头涨脸目光狡黠的家伙有关。朱尔想起了遥远时代的黄山之行,想起了那个富婆,那间豪华舒适的酒店客房蓦然浮现,他想起了那舒适,他和卫娟有了一次完整或者说彻底的亲密。朱尔想到黄山上的那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想起了那白色,那碎屑,一直飘落到了他的工作室里。啊,那已经不再是雪花,而是墙皮,卫娟正撅着臀部一下接着一下地撞墙。为鼓励对方,完全没有必要的,朱尔也跟着一起撞起来。两人并排,每天撞墙不止,就像某种游戏或者健身活动。他甚至脱了裤子,光着屁股撞。后来,卫娟也半褪裤子,灰白色的墙灰落在她光洁的肌肤上,到底比卫娟的肤色暗淡。她赤裸的臀部几乎放出光芒。终于有一天,卫娟大叫一声“不好!”狂奔进卫生间,“尔尔,你快过来!”她大喊,声音里充满了喜悦。朱尔跑过去一看,惊骇得差点晕过去。伴随抽水马桶的一声巨响,洁白如墙、如雪的就只是那陶瓷马桶了……
“啊,黄山上的雪……”朱尔自言自语地说。
“你说什么?”张小毛问。
“我想起了那次我们去黄山,山上不是下雪了吗?大雪纷飞。”
“尔哥你还是老了。”张小毛说,“那次,山上是下雪了,但我们看见的时候已经不下了。我们看见的是积雪,薄薄的一层而已。”
“哦,是吗?”
这时大厦顶层旋转了差不多三百六十度。“尔哥你看,”张小毛兴奋地说,“我们又转回来了,你的工作室就在那边。”朱尔自然一无所见。面朝飘飘忽忽闪烁不已的万家灯火,他悠悠说道,“你说得对,的确是三比二,估计这辈子我都还不上了。”
张小毛假装没听见,继续问朱尔,“你原来的工作室就在民航大厦旁边,你看见那座楼顶上的航标灯了吗?”
朱尔没有看见,或者说没有认出民航大厦。他在想,就算有这样那样的标志,下面的居民楼多半已经不存在了,遑论楼里面他的工作室?
责任编辑 张颐雯 张 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