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表面光鲜亮丽的都市女白领,有着不菲的收入和体面的生活,但实际上日子是一地鸡毛,千疮百孔。这往往是当下都市中产阶层的常态,原本希望朝某个方向去生活,事态却驱使其走向相反的方向。我们该如何面对命运的考验?
一
苏昂,你是苏昂?
是,我是苏昂。
重复两遍“我是苏昂”后,苏昂拿起手机看下时间,又闭上眼睛,继续想那只猫。刚到下午四点。距离哄老康入睡的时间,还有漫长的七个钟头。已经两个月了,按照老康的预约,每天夜里十一点钟,她都准时拨通他的手机,去哄他入睡。
从开始,她的客人就称呼自己老康。
老康是第三个听她讲那只猫的人。一只闲得蛋……毛疼的猫。她闭着眼睛,想着老康评论那只猫时的腔调。在给老康讲这只猫时,老康肯定不是老康,她自然也不是苏昂。
在时间不属于被哄睡的客户时,苏昂当然不叫苏昂。她清楚,她的客户也会和她一样清楚,在她不做哄睡师时,她会有另外一个真实的名字。“苏昂”就是个代号,和大家在饭馆里喊你“服务员”没有区别,跟监狱里犯人的编号001和002也没区别。在给作为哄睡师的自己取名字时,负责接待她的女人在电话里说。她没有接话,心里却趋于赞同监狱里犯人编号的说法。“我告诉大家的名字,也是个化名。名字叫什么不重要,我们只要铭记金钱能叫人万事应心。”女人说自己除了是女人,她在手机里告诉苏昂和客户的一切信息,“一切的一切,肯定都不是真的。”“这是个全民都在用化名的时代,你看看身边,是不是人人都有个网名,人人都想从自己没法甩掉那具躯壳里,逃离出去,随便成为一个陌生人。”那个女人还在自我嘀咕着,说成为谁都行,就是别再做回原来那个自己。
她想着逃离和分裂的区别,试着在心里叫了两遍“苏昂”。
“您得知道,现在,整个世界都在自我分裂。”汉斯·金情绪透支时,她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会突然拎出这句“自我分裂”,手铐脚镣般丁零当啷地扔给她。“您学过医,细胞分裂总明白吧?不论有丝无丝,也不管善恶,分裂都是某种成长和新生。天使是这样,魔鬼也是这样。”隔着重洋,他也用竹片铁片甚至叫不上名字的树叶草叶,给它们安插上各种形状的翅膀,从手机里忽闪起飓风,穿越千里万里的长空和日月星辰,雷霆千钧地摔到她跟前,砸得她心脏和脚趾尖并排着丧失呼吸。
汉斯·金当然也不是真实名字。离开中国时,他身份证和护照上拼出的名字都是金大佑。他有一个喜欢台湾歌手罗大佑的爸爸,所以,在他出生前,便有那样一个名字,在等着他了。抵达加州的第二个月,金大佑就把名字换成了汉斯·金。“在英语和德语里,汉斯都寓意着独立。”变成汉斯·金的金大佑,在大洋彼岸,给她解释着他的新名字。
二
算上苏昂,苏黎明现在有了四个名字。在汉斯·金的手机里,她是“苏中国”。在金秋收那里,她变成了“苏皇后”。而她自己,从小到大,所有证件上的名字,都工整地写着“苏黎明”。
苏黎明找到儿子的微信,重温着与儿子的聊天。在每天强迫自己重复两遍“我是苏昂”后,这是她要复习的另一份功课。除去偶尔的一次视频,她和儿子平日里聊天,大多限于相互间错位的一个“早安”,或是“晚安”“晚安,儿子”。剔去问候吃喝,这是她对他说出最多的话。“早安中国。”“苏中国早安。”他对她说得最多的,只有这两句。她要在不是很久远的后来才会知道,儿子在快速回复她“早安中国”时,他的心态是平和的。当“苏黎明早安”或者“苏中国早安”几个字,间隔数小时或是数日,终于穿越太平洋或是大西洋,跳出她的手机屏幕时,他就完全是强迫着自己在应付她了。这样的节点上,她如果试图再和他聊点别的,吃喝拉撒外任何一桩小事,他都会把那两句砸停她心脏和脚趾的话抛过来,砸得她捂着心脏吸冷气,让她像一株树看见前来砍伐它的斧头那样,害怕着他那些关于“成长和新生”的细胞分裂。
那只猫和它的鱼,是儿子三岁到五岁期间,金秋收每周都要给他重复一遍的故事。那段日子,儿子似乎完全被这只猫迷惑住了,百听不厌。
“一只猫,把家里的鱼全部带出来,在路边上摆个摊子。它将鱼一条一条地排列好,站在摊位后面,看着它的鱼。有只猫走了过来,在那排鱼跟前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条,问那条鱼怎么卖。摆摊的猫回答说:不卖。猫客人说:不卖,你摆在这里干什么。那只猫说:显摆一下,不行吗?”
那个时刻,儿子不管在做什么,哪怕是闹腾得上了天,只要听到金秋收开始讲这个故事,他立马就会跑过去,昂首阔胸地站到金秋收面前。“显摆儿子的时间到了。”开始是父亲在这样说,后来逐渐换成了儿子。金秋收有时还会拉着儿子一只小手,高高地举起来;有时候是把他扛到肩膀上,绕着房间里某个物体,饭桌或是一把椅子,来来回回地转上几圈,以此彰显着他们父子间相互的“显摆”。
作为哄睡师的苏昂,一直在努力适应着“苏昂”这个名字。“苏昂。”苏黎明在空荡的屋子里来回走着,反复叫着这个名字,把她排成了第四个自己。这样把自己排成一排时,她还会打开衣橱,拿出一件一件衣服,按着“苏中国”“苏皇后”“苏黎明”和“苏昂”的序列,在床上搭配出四套服饰。她挨个儿叫着她们的名字,把每个人的服饰穿戴一遍。最先被叫的名字是“苏黎明”,最先被脱下来,挂回衣橱里的,也是“苏黎明”。然后,依次是“苏皇后”和“苏中国”。在床上只剩下“苏昂”的衣物时,她便赤裸着身体,点上一支烟,靠在床头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套在那身衣裙中的“苏昂”,来回在她面前走动。
养老院里打来电话,告诉名字叫苏黎明那个女人,她母亲在午休时间里去世了,请她前往养老院料理母亲的后事,一并安抚她哭闹的父亲时,她正靠在床头上,手里夹支烟卷,瞅着苏昂在她面前来回地晃动。那天是西方人的愚人节,她给苏昂准备的,恰好是条黑色裙子。那时候,苏昂刚接下第二个哄睡的订单。请求她去哄睡的,是位八十岁的老人。八十岁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她不想去操心其他事情。
在手机里联系苏昂的女人,自我介绍是老人的女儿。那是个声音沙哑的女性。那种沙哑总是让她奇怪地想到,一条在陆地上前行的鱼。女人说她在一家银行里工作,是那家银行的信贷部主任,一天工作下来,身上的汗毛都要焦了,可她那位白日里昏睡,一到夜晚就开始亢奋的老父亲,却要求她,每天夜里必须在电话中陪他“说一会儿话”。而他说的“一会儿”,是拿起电话就不肯放下的“一夜”。他要她一直说话说到他想去睡觉。一旦她请求挂断,或者把电话放到一边,任凭他独自唠叨,他就摔着东西骂她是婊子养的,忘恩负义,不知道孝顺亲娘爷老子,忘了她是哪条鱼甩出的籽。她如果强行挂断,他就逼迫保姆打开家门,扶着他到门廊里去敲电梯,砸墙壁,大喊大叫,弄得楼上楼下邻居纷纷找物业投诉。物业的人找上门,他就拨打110报警,控诉他的女儿不赡养他,要求警察以遗弃罪的罪名,逮捕他的女儿,把她关进地下一百八十层的牢狱里,最好是关进外国那个巴士底狱,戴上手铐脚镣,戴上铁笼头铁嚼子,一直关到她在里面老死,发了疯也不能放出来。“我也知道,他那么闹来闹去,都是想让我多关心他,多陪伴他。”女人居然在电话里抽泣起来,“可我有什么办法?单位里的事,一天里恨不能工作上二十八个钟头,还没完没了;儿子读高二了,先是没白没黑地打游戏,现在又自闭着不肯出门,已经休学了一年;婆婆常年卧床,需要我和丈夫两个人日夜陪护,偏她儿子又是个孝子,死活不肯把他母亲送去养老院。他是我亲爹,我也想一天九十六个钟点待在他身旁,寸步不离地照顾他。可我不是孙猴子,没有分身术!我一个人即便真有三头六臂,也没时间没精力整宿地陪着他唠叨。”
单从女人肯花钱,花着心思请人陪父亲聊天哄睡这一点,“苏昂”就被那个女人打动了,开始同情她。在这个各种时速快得恨不能长有十二副翅膀的年代,那是个算得上孝顺的女儿。这位信贷部主任还告诉“苏昂”,为了便于照顾父亲,她在自己居住的小区里给他租了房子,请了保姆,每周至少会过去看望他两次。但是,她那位老父亲,却希望他能像她的婆婆,天天跟他们吃住在一起。为了让她能够陪在身边,他现在每天都折腾着,从床上和饭桌上往地下跳,一心巴望着把两条腿摔断,或是把其他什么地方弄骨折。他以为他的腿断了,某处骨头折了,不能行动,她就能时刻陪伴着他。除了折腾着一心想摔残自己,他还在不停地咒骂她的丈夫和婆婆。“他们怎么还不死?他们都死了,我闺女就能天天陪着我了。”那个女儿把父亲诅咒她丈夫和婆婆的话,学给苏昂听。“我快被他折磨死了!人的精力不能像银行里放款那样,不断地从银库里放出来吧?就是银库里的银子,也有个断流的时候。我实在是没有一点精力了,但凡……”女人声音疲惫着,像一条离开水域三年之久的鱼,“我不敢给任何人说,就是我老公,我也不敢给他透露半句,我已经崩溃了。没有人知道,我每天都在偷偷地服用黛力新,如果不吃药,我就会看见自己所有的头发都是一条条小蛇;每天都有另一个我拍打着我的胳膊,鼓动着我打开窗子,自由自在地从楼上跳下去。”
那个崩溃的女人说她父亲年轻时候是个大提琴手,她恳请“苏昂”能搜集些与大提琴相关的话题,千方百计,也要牵引住她的父亲,别再没完没了地纠缠她。“花多少钱都行,只要您能够让他忘记自己还有个女儿。”挂断电话前,那个女人说。
穿着黑裙子的“苏昂”接下了这份订单。她是想让那个叫苏黎明的女人重新找一下,一个头脑清醒的年迈父亲,真正需要女儿陪伴时的那种感觉。苏黎明没有阻止苏昂,是因为那个女人口里黛力新的药名,让她的心突然撕裂开一道口子。那会儿,她们都觉得,那个信贷部主任和那个名字叫苏黎明的女人,都算是一个不幸的女儿。
那天,穿着“苏昂”那套黑色衣裙的苏黎明,走进父母住的那间屋子,一眼看到坐在床前的爸爸,就在门口站住了。她在爸爸茫然的脸上,看到了两行正在缓慢流淌的泪水。她的爸爸,已经有五年时间,不认识他的妻子了。当然,他也不再认识他的女儿。所以,当养老院的人在电话里说出她妈妈去世了,请她前去料理母亲的后事,并安抚她的父亲时,苏黎明猜想他们那样说的意思,不过是出于人们遇到这种事情时的惯性,或是某种礼节。她没有真的以为,在她妈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个早已不认识妻子的男人,还会为他妻子的离世远行有什么悲伤的举止行为。
没进养老院时,她爸爸就不认识身边任何一个人了。因为不认识她们,他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朝外逃跑着,去寻找他自己的“家”。而在稍微安静清醒一些的时刻里,他则把自己的女儿当成了妻子。那种时候,他疑问最多的,便是家里那个老太太是谁。“是你姥姥?你好像说过,她很早就过世了?”他压低声音探问着,那个老太太准备在他们家住多久。在她告诉他,她是他的女儿,那个老太太是她妈妈时,他便满脸疑惑着,一直在茫然地盯着她。再然后,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朝门口奔去。“我得回家了。”他走到门前,试图离开她们,去寻找他反复在寻找的那个家。
在她到达养老院前,她妈妈睡过的那张床就空了。养老院里等候她的人,在院子里就告诉她,按照院里规定,他们已经把“离开”的人,移进了另一个房间。那是给即将过世和过世后的人,专用的房间,里头二十四小时唱着梵呗,远行的人安静地待在那里,想走了,一步就能踏入西天极乐。那个人说,一会儿,她看过父亲后,很快就可以去看她的母亲。
苏黎明走到爸爸身旁,挨着他,在那张空荡荡的床前跪下。她爸爸脸上还在流淌着泪水。她把手放在他手上,捧着那双冰冷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他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没看她,也没有拒绝她。
养老院在郊区,距离她居住的小区,需要两个小时的车程。地方是金秋收联系的。他的一个亲戚,曾经在这家养老院里住过。她最初没看上这里,是因为它和普通的养老院不太一样。确切点说,它更像一座仿造的寺院——所有入住养老院的人,必须接受的首要条件,便是要在饮食上改为素食,且每日里只吃两餐饭,过午不食。老年人吃两餐饭,她在原则上还可以接受,但完全改吃素食这一条,让她有些担忧和不安。她父母都喜欢吃鱼,她担心他们的身体,会因为长期吃素营养不良。“吃素食有什么不好?”金秋收开口说,“我也准备戒鱼戒肉了,现在人身上的病,哪样不是吃出来的。一只鸭生长期五十天,一辈子没见过汪塘河水;一只鸡,到死没走出过三米远的直径,你想想,人吃进嘴里那些肉,都是怎么长出来的。”她没反驳他,是因为她明白,他真正的心思是什么。她没有兄弟姐妹。从她父亲开始朝外跑着寻找他的“家”,走丢一次后,她就把他们接到家里,和她住在了一起。共同生活的一年时间里,她看得见,金秋收把他所有的耐心都拿了出来。他一直在忍耐着。她自己的耐力,也以比她想象中更快的转速,被消磨光了。
最后,是她妈妈做出了决定。“吃素挺好。秋收说得对,现在都提倡素食。”她妈妈说,“家里的事情,你爸一辈子对我百依百顺,这回,还是我替他说了算。”
本来说好,只送她爸爸一个人去养老院。收拾行李时,她妈妈突然变了主意。“我得陪着他。”她妈妈走过去,紧紧握住了丈夫的手,看着她和金秋收说,“我们一辈子没离开过,他现在不认得我了,我也不能够让他一个人住养老院。”
她和金秋收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她妈妈在收拾自己的行李,谁也没有上前拦阻她。
三
“你休息一下,我给你讲个故事?”老康穿过茫茫黑夜,打断了苏昂,“放心,不是重复你那只猫。”
给老康读书的半个多钟点里,除接通电话,确定了他要听她读书,老康再没发出任何声响。在读书的空隙里,苏昂想象过两次,那个安静地躺在床上,在等待睡梦降临到他发丝和鼻尖上的男人,是一副什么样子。她的直觉告诉她,他还没有睡着。苏昂读书的语调轻柔缓慢,仿佛是自己正在某个无边的睡梦里,给梦中的某个人读着书。因为屋子里寂静无声,翻动书页时,她的手指几乎都是在哈着气了。她那种十二万分的小心,一直在提醒着苏黎明,让她不断地想起儿子小时候,她在睡前给他读童话书的情景。儿子最喜欢的书,是一套《意大利童话》,从小到大,它们一直都摆在他的床头上——想着儿子,苏黎明赶紧让自己凝住气息,闭上了眼睛。
正在给老康读的《红楼梦》,苏昂是按他的要求买的。买书前,老康就用红包的方式,预付了购书款。开始,苏昂拒绝他支付书钱。客人付费雇了她,她认为自己有义务,独自花钱去充实自己的装备。“我有要求,”老康在电话里说,“这本书只能读给我一个人听。”她只好接受他的意见,不再坚持。老康要她读的书竟然是《红楼梦》。他说出书名时,她忍不住地笑一下。笑过了,才察觉到,因为太久没有笑,她似乎连微笑都不会了。她年轻时候读过这部书,记得金秋收的书架上也有。可她到书架上来回找了两遍,都没有找到。金秋收喜欢买书看书,但他的习惯,是将书带到办公室里看。这样,常常是他看完了某本书,那本书转手就到了另外一个人手上。金秋收在报社里是新闻部主任,进出他办公室的人实在太多了。
在书店里拿起《红楼梦》的上卷时,苏昂站在书架前随手翻看两页,想象着,那些真正需要睡眠的人中间,需要这本书的人会有几个。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
苏昂的目光盘桓在刚刚读过去的那些字上,猜测着电话那端的老康,房间里有没有开夜灯。她建议过他,在卧室里留一盏睡眠灯。那是她给儿子从小养成的睡眠习惯。原因在于,她认为完全的黑暗并不利于人体进入睡眠状态,而睡眠和世上万物一样,本身也需要拥有某种呼吸。
“听吗?”在苏昂短暂的沉默里,老康又补一句。
“您讲。”
苏昂把手放在书上,轻声回答着,调整一下呼吸。在儿子微信里,苏黎明曾经收到过奇怪的两行字:看风的必不撒种,望云的必不收割。她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这些字来自哪里。
“严格点说,那也不算个故事。”老康说,“相比起来,我发现自己还是喜欢你那只摆摊卖鱼的猫。那是只想让人卡着脖子,扔到楼下去的猫。”
“我也喜欢那只猫。”
苏昂翘了翘嘴角,让自己完全安静下来。即便不是面对面坐着,一个人听另一个人讲故事前,无论那个人要讲什么样的故事,准备听故事的人,最好能做到安静下来。她盯住柔和的灯光,等着老康开口讲他的故事,一边想象着,苏黎明也是一个正在被哄睡的人。被哄睡的人更需要和黑夜中的黑暗一样安静。除去童年那段短暂时光,做小学教师的妈妈曾在她睡觉前,讲着一些自编的故事哄她入睡,在她读小学二年级后,便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在睡前哄她入睡过。
“你有没有发现,全世界有趣的故事讲到最后,好像大都一样,末了,都是赚了全世界,却赔上了性命。”老康哈哈地大笑起来。
“您这一笑,刚走到门口的睡神,又逃回凌霄宝殿跑步去了。”
苏昂闭着眼睛,趴在了书上。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在弄清楚儿子微信里那两行字来自哪里后,苏黎明又在那里看到了这样的句子。
“我是被自己笑到了。”
“被您要讲那个故事?”
“也不全是。”老康还在笑着,“晚上从外面回来,在河边上看到一溜烧纸钱的人,苹果橘子香蕉点心,烧了一堆又一堆。后来才弄清,今天是七月十五,鬼节。在鬼节里讲活人的琐事,好像有点不太人道。算了,以后再讲吧。”
“继续给您读书?”苏昂从书页上抬起头,揉了揉脖子。
“我想聊会儿天。”老康说,“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半夜里,满脑子都是那些烧着的火纸和烧烂的水果。现在的人不知道都在瞎忙什么,连烧完几张火纸的耐心也没了,好像等在边上烧完那些纸钱,他们就会错过什么,失去什么。我在那里看一会,发现十堆燃着的火纸,有九堆没有烧透,烧纸的人就站起来走了。”
“大半夜里看到那种阵仗,是有些吓人。”
苏昂瞅一眼拉着布帘的窗子,又撩两下头发。鬼节。她在心里念叨一声。现在已经过了半夜,大概已经不能算是鬼节了。她不安地看眼苏黎明,看见苏黎明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着,低着声在给妈妈道歉,还在头顶上敲打几下,低声骂着自己。这是她妈妈去世后,在地下过的第一个节日,她竟然没有去给她送纸钱。苏昂想,现在,她只有等到天亮,去养老院里陪一天爸爸,算是给她妈妈道歉了。苏黎明一直相信,即便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妈妈魂牵梦绕那个人,依然会是丢失了记忆的爸爸,而不是健康的拥有记忆的她。“一个人没了现世的记忆,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他心里定是比死更让他绝望。”从她爸爸四处寻找他的家开始,这句话就再也没离开她妈妈的嘴唇。可她妈妈怎么知道,现在的她,宁愿和爸爸一样失去所有的记忆。
“倒不是害怕。”老康说,“听你读到贾宝玉梦游幻境,我突然在想,人是不是真有灵魂。若是有,在死后,那个灵魂到底能不能收到人间的财物。能收到的话,比如那些扔在地上烧烂的水果,拿到他们手上,会不会重新变得完好。”
苏昂又默默地打量一眼苏黎明。她知道,那个名字叫苏黎明的女人和她一样,在她妈妈死后,她死活也不愿再去靠近与死亡有关的话题了,尽管她知道,她现在的时间,已经被电话里这个男人买走了,不再属于她自己。苏昂强迫自己安静地听着。苏黎明曾经特意去听人讲过一回什么量子纠缠,也看过那些时空穿越的电影,但因为不懂深奥的物理,不懂量子力学,她始终没有弄明白,量子纠缠是怎么回事,平行空间是怎么回事,时空到底能不能折叠,能折叠的话,又是用什么方式和形式在折叠。如果人真有灵魂,在量子纠缠或是某个平行空间里,人的灵魂和灵魂间,会不会如影随形。在人体以及大脑里,是不是同样存在着某种量子纠缠和平行空间。而在之前,在她爸爸不停地外出寻找他的家,把她认作他的妻子时,苏黎明还曾问询过一位做医生的朋友,关于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记忆问题。那位朋友只是告诉她,这类病人,他们在现实中可能不再认识身边所有的人,但在记忆深处,他们年轻时的记忆却不会有丝毫退化。也许,正是因为年轻时候深藏的记忆没有丧失,她爸爸才会不断地朝外跑着,去寻找他年轻时候那些东西。
“害怕了?”老康似乎是带着坏笑在问。
“没有。”苏昂平静地回答,“我是觉得,活着的人,大概很难弄明白这些事。”
“我想的还是死去的人。他们没有一个能返回人间,说出这些事情的真相。我妈活着时是个天主教徒,去世前,她要求我,在她死后,坚决不许给她烧纸钱。她说她要到天堂里去,天堂里不花冥币纸钱。可这些年,我每回在梦里见到她,她都是破衣烂衫,像是在沿街乞讨。我想叫住她,带她回家。但我越是大声地喊她,她就跑得越快,一条街一条街地跑,跑过一棵树又一棵树,像是一直在梦里躲着我……”老康问,“还在听吗?”
苏昂说:“在听。”
苏昂静静地坐着,盯着书页上刚才读过的“警幻”两个字。忽然想起那个被她哄睡过的八十岁老人。在她第二次哄他入睡时,他就给她讲起了鬼怪故事,仅仅一个《小棺》,他就给她讲了不下十遍。他说,他已经把自己的家改名叫作“属行堂”,他还时常会在半夜里,刺两滴血到一个火柴盒里,当作小棺,等着地府里收魂的鬼头把他收走。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早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蒙好面衣,躺在了棺木里。在第一次给她讲完《小棺》里那群在灯头火里背着小棺穿行,末了又变成一只只白蝴蝶的小鬼后,他告诉她,他母亲生前就曾经是个会“过阴”的仙人。“十里八乡,都知道她是出了名的神婆子,能像外出赶集那样,随便下到阴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