彳亍
作者 何荣
发表于 2025年4月

每个人内心都有黑洞。同事眼中最扶不上墙的老陈却被传言有不端行为,这让他感到委屈和困惑。只有与其共事半年的他,窥到属于他们共同的黑暗秘密。夏夜路边摊喝酒互掏心事,两人同是畸零人,沾着凡间的灰尘,在俗世打滚。夜空中飞来的那只纯白如雪的白鸟,带他们飞离肮脏的日常……

老陈干那事了。

消息传到文科组办公室,十四位没干那事的干净人开始集体想象老陈。那事如刀口舔蜜,险象丛生,每个节点都有可能被叫停,老陈是如何一路打怪通关的?众人非常好奇。大家先围观了一下老陈的工位:保温杯、鸭屎香小罐茶、风油精、业务考试第一名的水晶奖杯、水培绿萝,还有各种教辅资料,按照高矮排成一列,用书架撑着。这些物品都老老实实,看不出什么端倪。有人想拉开抽屉“查查有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被及时制止了。小年轻咯咯笑,说老陈老当益壮,应该去拍保健品广告。几个年纪大的说老陈肯定喝多了,没把持住,被人家“连拖带拽拽走了”。赵老师坚决反对,她认定有人用了激将法。以前有几个同事在年夜饭上起哄,逼他吹瓶,“是男人就一口闷”,最终促成了经典节目“老陈爬树”——老陈脱下外套,露出猴子真身,一直爬到梧桐树主干的分杈处。赵老师是机构元老,比老陈来得还早,知道很多典故,大家觉得她的说法比较可信。老陈这个人,戆头戆脑,死要面子。不过“那事儿”跟吹瓶爬树可不一样,有很多烦琐、延宕的细节,比如说,解扣子啦,拉拉链啦……此时,洪新坐在人群最外边,响亮地笑了。他感觉他们像是在投篮,内线一团混乱,无从下手。只有他,在外围高高跃起,投出了漂亮、精准的三分球。那结实、膨胀的星体,飞过众人头顶,“砰”地落入老陈内心的黑洞。

老陈在好多脑袋里接力跑,最终跌落在燠热的街头。路灯让黑更黑,晚风拂来更多的、不同密度的热。夏夜是一锅倒扣的浓汤,不明物体大杂烩,热气腾腾,路灯淋下油黄色,小火慢炖,煮着昏沉沉的人形。每一枚都被泡发得很大、很胀,在这深色黏稠的汁液里努力保持直立。那想象中的清凉、淡蓝、轻盈的六角形小冰晶,永远、永远都触不到。那一夜,我们的老陈悄悄蜕去旧壳,披挂一身崭新皮囊,踏入异世界。他是我们隐秘内心的行动代表,人人都夸口,人人都不当真。只有老陈,下了讲台却不下舞台,在永恒不灭的追光下,直奔菱塘新村后街。据说那里每家冷气都开得很足,冻一冻,就想抱了;冰一冰,就消毒了,卫生了。平时老陈讲课声音很大,一口烟牙显得很专业——数学耗脑子,只能抽烟提神。烟抽得多,说明脑子转得多。下了课,学生都喜欢追着老陈问问题,轮流戴老陈的土老帽变色眼镜。高考前他的办公文具被学生偷个精光,说是用老陈的笔写数学有如神助;团建时老陈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肯爬软梯。当时大家都上去了,从高处俯瞰,老陈的秃顶一览无余;老陈迟到几分钟也乖乖签名,坐等后勤部小王过来收罚款。二维码一扫,老老实实交五块钱。没错,老陈是老古董,但他有种,肥肉裹着熊熊燃烧的真男人之魂。巨兽伏在洗得发白的夹克衫下,伺机而动。时候一到,一拳砸烂保护壳,说干就干。

但洪新不这么认为。

洪新跟所有人都想得不一样,但他不说,只把西装下摆解了扣,笑眯眯地听。洪新是教语文的,头发自来卷,遇到低年级的小朋友会一把截住,在那粉嫩的小脸上一顿揉搓。他脸圆圆,腮上各有一只梨窝,笑起来嘴巴很阔。他的心事藏在意识深处,这么多年来塞得爆满。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父母连着一个月不在家,他天天吃泡面。一直吃到面条蜷曲成蛔虫,活的,滑溜溜,直朝嗓子眼拱,把他噎出眼泪。他把面汤倒进马桶,冲掉,开抽屉拿钞票,锁好大门,去长发西饼店买蛋糕。接下来再去朱鸿兴面馆,点最贵的现炒浇头,像父亲那样叮嘱:免青、宽汤、过桥。一份响油鳝糊,一份清炒虾仁,盛在青花瓷小碟里端上来,配着奶油蛋糕吃。吃完这顿华丽又凄凉的生日面,他发誓:要活得潇洒。

这些年,洪新很潇洒。他跟所有人讲,我老婆长得不好看,但我这个人是负责的。大四那会儿,女孩在妇产科门口眼泪汪汪:以后你不许不要我。他点点头。如今,在老婆家,他是最受欢迎的那一个:老好人岳父对他很感恩,因为女儿非他不嫁;红脸膛岳母看见他就笑,问他想吃什么;儿子也喜欢爸爸,因为爸爸会时不时来个过肩抱摔,爷俩儿一起跌在真皮沙发上。鸠占鹊巢是快乐的,这个家比他自己家还热闹。他打破了憨厚老两口配呆闺女的死局,带来了一股年轻雄性的清风。以前计划生育,二老流掉一个男孩,心痛了很多年。这不,他回来了。小洪特别能干,值得信赖。一口一个爸、妈,笑起来爽朗,换灯泡、修马桶,吃饭时有眼色,看谁杯子空了随时添满。他空降到这个豁了口的家里,恰好补了那块缺。

每次下班进小区,他熟练地刷开门禁,直奔1栋207,回到他的再造之家。他跟自己父母那边没什么联系,他们都在老家,各有各的生活。他知道他爸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弟弟,老来得子,天天做牛做马;当年他妈带走了他两岁的妹妹,妹妹后来改姓了。他跟他们不太熟,他比较喜欢这边。他住在老婆家的房子里,像一个幸福的养子。这里才是他从小期待的地方,熟门熟路,为所欲为。

实现了心愿,洪新是满足的,他又可以当一个少年了。他是儿子的哥哥,岳父是他早就去世的爷爷,岳母是烧一手好菜的外婆,老婆是喜欢冲他翻白眼后来远嫁到内蒙古的堂姐。客厅铺了彩色泡沫垫,一家老小在地上乱滚,像一锅喷香的大杂烩。也许可以再加只猫、添条狗、养缸鱼,种点绿植,就齐活了。他再也不会困在孤零零的噩梦里——“你还是跟你爸吧,我没空管你”——洪新眼圈红红,在黑暗里睁开眼,望见天花板上卷草纹样的吊顶。儿子的小手搭在他胸口,他一把抓起来,咬一口。哇!结结实实的哭声响起,灯亮了,“喔哟囡囡怎么啦”,暖黄的嘈杂灌满房间。

在培训机构,洪老师是大红人,“最受欢迎的语文老师”。机构门口的展示栏里,他穿着假的阿玛尼西装,头发朝后梳,双手抱胸,笑得像个小老板。他经常用胳肢窝夹着愣头青,拎他们去背古文。洪教头是差生的大哥,优秀的牧羊犬,能把误入歧途的小崽子们及时赶回队伍。女生们也喜欢他,经常给他带甜品。他的课时量是语文组第一,远超某个阴阳怪气的名校博士生。他知道他为什么受学生欢迎,因为来补课的都是畸零人,他一眼就能识破他们;而他,是头号畸零人,穿梭在黑白两道。

可是谁真正懂他呢?大家都认定他阳光开朗乐观积极。“洪老师,我家小孩讲,一定要来上你的续命课,续续命。”他浅浅一笑,人人都用他续命,他用什么续命?他身边全都是些肤浅的好人:黄其龙骂股票,王慧追剧,陈平买护肤品,邓安庆玩球星卡,没什么劲。好老师好老公好老爸好女婿,他简直好得令人发指。

幸好,“那事儿”从天而降。共事半年,洪新压根儿没有正眼看过老陈。在他眼里,老陈是最扶不上墙的那个。经此一役,他嗅到了黑暗的秘密。他拍拍老陈的肩,约他下班一起喝酒。他觉得他俩是深藏不露的卧底,迫切需要交换情报。

老陈浑然不知,他很委屈。他跟所有人都解释了一遍,所有人都笑,说没事没事我们相信你。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老陈本来打算去观凤数码城拿硒鼓,他发小张龙应在那边有个摊位。龙应讲今天发烧在家挺尸,硒鼓帮他灌好粉放在台子下面了,叫他自己拿,顺便把两瓶青梅酒带走。原先那条近路封了,老陈拐到一个小商品批发市场,二楼三楼拆出大窟窿,一楼支着防水布,花里胡哨一堆打折内衣裤,大喇叭喊着清货。人挤人,好几层,他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一个保安指点他,从水族馆那边的厕所后门走。出了后门就是一面大镜子,一人高,镜面脏污。右边有个锈迹斑斑的逃生梯,爬上去一看,满满一墙全是空调外放机,每只都在喷火。这是什么地方?老陈许久不来观前街,早已变成异乡人。土著太土,不顶用了,记忆里的青石巷早就变成六车道。外卖小哥告诉他,这边修6号线,一条路都挖了,要绕到天桥上,下来往报刊亭后面走,铁皮墙有个破口,从那儿钻进去,正好是数码城西门。他下了天桥,报刊亭近在咫尺,铁皮墙完好无损。几个穿短裙的女孩冲他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老陈眉头一皱,问她们数码城怎么走。一个绿眼影的女孩眨眨眼,说跟我来。女孩带他进入一个仓库,两边货架上码着高高的纸箱,水泥地好像刚凝固,一股凉味。女孩失踪了一小会,发现他丢了,又回来找他。人呢?跟紧点呀。老陈说数码城呢?我要找人。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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