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为资方代表参与了在海南的一次补拍任务,结识了演员曾健,他是一个矛盾又复杂的人,看似世故圆滑,混迹于大大小小的剧组为生计挣扎,实则怀抱野心与梦想,四处“兜售”藏在心底的故事。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看到他的名字时,他竟然已经凭借这个亦幻亦真又充满传奇色彩的家族故事而发迹……
楔子
他再次露面是三年后。2024年。在他久未更新的朋友圈,出现一张电影海报。他的名字在海报下半部分最中间,演员番位排在第一位,另一位好莱坞的老牌影星排在他名字正下方。海报主视觉是一艘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双桅帆船船头,正驶入一片冰海,冰海下是一副荡漾虚幻的骷髅影子。
我放大海报,在底部找到这部电影的发行制作公司,那是好莱坞一家新贵,近几年产出不少叫好又叫座的中小成本电影,尤其以恐怖惊悚悬疑类型为主。我记得,他曾说过,如果有一天要拍这个故事,一定要找这家公司,但我没想到他真做到了,把这个离奇的故事卖给了好莱坞,还在其中当上了主演。
我点开他微信,想了想,只简单给他发了条信息,恭喜。但别误会,我并非那种攀附之人,只是完成当年一个承诺。他这三年销声匿迹去了哪里?又经历了什么?是如何将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带给了好莱坞?虽然这件事本身也已经是个天方夜谭,但我依然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回复我,我看朋友圈他那条动态下,已经有共同好友开始点赞留言,但他都没回复,如果他这时候在美国,应该深夜了。他有可能发完就睡着了。也可能正享受虚荣带来的极致满足感,那个只属于他的时刻,他需要让它飘一会儿,他是这样的人,对名利有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欲望,以前他是那种每天会发十几条动态的人,在哪部戏里演了什么厉害角色,又在哪部戏里和多知名的演员合作了,看照片他总是做出亲密动作,显示他和演员关系非同一般。又或者对某个他试图追求的女演员献上极致殷勤,称赞女演员的每一部戏,每一期的杂志封面,极尽溢美谄媚之词。但事后从其他渠道才知道,那所谓的厉害角色也是他摇尾乞怜从导演那里求来的,据说还是把导演搞得不耐烦,人前又不好意思发作,口头答应给他一个角色,但也不过是个连脸都看不清的镜头。知名演员也并不认识他,毕竟每天找自己合影的人成百上千。所有一切都在证明,他不过是个虚张声势的小角色。
但这样的一个人,三年前忽然不再更新动态。我是从和朋友的聊天中才相互确认这件事的。那天我点开他头像,朋友圈动态日期停留在2021年10月21日。回家路上,心中始终在想,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不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动态了?他会不会死了?这是个恶意的揣测,但一个并不亲密的人,说朋友不算朋友,说陌生人不算陌生人的关系,长久无声,人总会往那方面想。毕竟那是一个终极去处,也是一种草率但合理的答案。
但没人知道三年前在海南那一周里,我们之间发生的事,还有他告诉我的那个故事。我想,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讲清楚,有助于人们了解整件事的始末,也方便在历史方面资深专业,且感兴趣的人士,能厘清一段历史迷雾。
1
十一月底,首先是酷热。机翼划过热带的云层,飞机很快降落,炎热开始出现在乘客心中,他们大多数皱着眉头,但还是有乘客等不及,想从上面的行李架上先把短袖拿出来,飞机尚未停稳,空乘上前制止,并告知在机场出口处有大量更衣间提供换衣服务。
飞机在机坪上滑行了一阵儿,停在规定廊桥,我跟着前面乘客走出机舱,经过候机大厅到停车场的隙道时,才感受到空气中恐怖涌动的热量。但随后一阵海风又将这热量吹散,风过后,热量再次凝聚,此消彼长,人倒也能忍受。
我是被临时安排来出这趟差,作为投资方代表来指导剧组工作。其实说白了就是走个过场,了解剧组花钱是否合理,导演和演员关系是否融洽,如果出现问题,需要以公司名义进行协调,保证拍摄顺利。因为这是之前一部电影的补拍环节,我原本并不在这个项目中,由其他同事负责,对方因为加入另一个重要的电影项目,抽不开身,公司才通知我来接手扫尾。
工作其实也比较简单,补拍只有一周时间,但有几场重头戏需要几个主要演员过来,其中有两位是影坛炙手可热的新星,在国内一些知名电影节上拿过一些分量十足的新人奖,据说性格鲜明,脾气难以捉摸。其余时间我都能自由出入片场,或是去城市其他地方逛逛。当然,这是我之前的想法,我以为这会是趟轻松散漫的旅途,相当于放了个长假,但那时我还远远没意识到这趟旅途遇到的困难将超出我想象。
司机接到我的时候,临近傍晚。热带的晚霞正在施展一场魔法,紫色的沙子掺进金黄的余晖中,我看着它,人有些眩晕,但我享受这种眩晕,棕榈剪影掠过光滑的车身,光与影子像是电流不断在我身体内循环,我整个人飘浮起来。
司机将我送到酒店,剧组驻扎在海口西北方向的一个村子附近,靠近澄迈县,远离市区。因为拍摄主场景用的度假酒店就在村子附近,我看了看地图,再往北一些,是琼州海峡,对面就是雷州半岛。
因为不好停车,司机在酒店对面把我放下,让我自己过马路去登记。但我在酒店前台被告知没有我的入住信息,我打电话给导演,导演和我岁数差不多,海南本地人,姓陈,老家万宁,离三亚很近,那里的海不如三亚美丽,但海浪无与伦比,这两年没法去东南亚冲浪的人们都聚集在万宁追逐完美的浪,渐渐成为国内新兴可替代东南亚岛屿的冲浪胜地。
导演派制片主任来前台找我,他年纪比我还小两岁,矮胖身材,四肢粗短,整个人黑魆魆的,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可能常年在外,风吹日晒,皮肤却呈现出一种完美的光滑的状态,反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神秘。他穿着另一个剧组的工作服匆匆赶来,见到我,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和我说抱歉,解释司机也是临时找的,没搞清楚我住的地方。其实我不和剧组住一起,他专门安排了另一个地方给我单住,就在附近。他本想打电话叫司机,我问多远?他把酒店地址发给我,离我就两条马路,我说我自己过去就行,不用折腾司机了。主任感谢我,说演员晚上密集降落,司机不够用,原本这台车是派给我调遣,不介意的话,是否也可以临时安排去机场接演员?我这才明白对方比我精明得多,应该第一眼就看出我性格,以退为进,委婉表达想用我的车去接演员的意思。工作第一,我没任何意见,同时对他印象深刻,第一次合作,摸不清对方底细,心里提醒之后自己对他的话要提防些,谨慎些好。
我住在一个东北人开的滨海民宿,离海岸线更近,琼州海峡吹来的风不断灌入民宿中,将大堂的纱帘吹得直晃。房间窗外是隔壁村民的自建房,毛坯外立面还没砌好瓷砖,房主人站在楼顶的遮阳篷下,手拿水管,不断淋浇整幢房子的表面,水渍很快渗进水泥里,让房子愈加融入这热带的漆黑中。
晚上演员会全部到达,按计划,明天上午十点,剧组会准时在附近那家酒店开机。届时会有上香祈福的仪式,保佑拍摄顺利。最晚的演员是坐红眼航班从北京飞过来的。我需要等演员全部到齐后,一一拜访,这也是行业惯例,我看了下时间还早,收拾好行李,换上短裤短袖,穿了双拖鞋下楼到附近转转,我问老板附近有什么值得去的地方,老板说没什么别的地方,三公里外是人民医院新区,要不就是后面的村子,里面有座方氏祠堂,但废弃已久,不建议我去。然后他又说,可以联系车子,带我到骑楼老街,还问我接下来的行程安排,如果可以,他第二天可以再叫人送我去三亚,或是海南岛任何我想去的地方。当然前提是费用合适。除了开民宿,安排游客行程也是他的生意之一。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决定去村子里那间祠堂看看,等我出了门,却发现接我的那辆车正好拐进民宿停车场,司机正和后座上的人争执着什么,我担心是演员,赶忙跑上前询问,果不其然,司机接到演员,又搞错了地方,这回开到我住的民宿来了。
但按理说司机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我问司机才知道,他送完我就被主任派去机场接更早降落的这位演员,不是那几个主演,而是一个配角。那主任和我说借车的事就属于先斩后奏了。并隐瞒了我关于演员的行程信息。我原以为只有那几个主演,购买的礼品现在少了一份。对方虽是配角,可千里迢迢赶来帮忙补拍也是情分,我只能拉开车门,和对方说抱歉。并想办法平息对方的怒火。
我先看到了他的金牙,在黝黑的车后座闪闪发亮,接着他没等我上去,就从里面弯腰下了车,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年纪四十上下,长脸寸头,像竹竿一样细黑的身材,脖子上戴着金链子,里面穿了件夏威夷风情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皮大氅,但尺寸明显偏大,愈加衬出他的渺小。
下车后,他从手包里掏出雪茄,用防风打火机反复烘烧了很久,在嘴里吧咂吧咂几下,雪茄才顺利燃烧起来。大氅尾部几乎拖地,他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表明身份,他瞬间变得友善起来,笑意也在金牙的照耀下显得和蔼多了。和对方寒暄一阵儿,他告诉我他叫曾健,是我领导好兄弟的朋友。然后又补充了一句,他是个演员。我让司机把他送回酒店,并表示晚些再登门拜访,其实我只是想一次性在演员下榻的酒店把所有客气话说完,把所有礼物送出去,不想来回折腾。曾健说,不用,他就决定住这儿。没等我阻拦,他就从车后备厢取出行李,然后挥挥手让司机开走,司机看看我,我看看时间,主演那班飞机也快降落了,我只能点点头,司机开走。
曾健向前台要了我对面的那间房,美其名曰,他对吃住不在乎,只为了能演好戏,给导演和我一个交代。其实是为了和我套近乎。他的作态让我有些反感,但我也只能忍着,毕竟和演员搞好关系是我的工作。我回房间微信和导演说明情况,导演表示没所谓,只要他能配合拍完,住哪里都行。然后我又和主任打了声招呼,叫他把曾健原本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退掉,并劝他换掉那个司机,不然会耽误事,也会造成工作人员之间不必要的误会。主任只是回了我退房那条信息,说没问题。但关于换司机的事,一概避开。
这时我已经预感这次拍摄可能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但没等我细想,曾健就敲开我的门,问我要不要去吃消夜?他请客。我表示吃过晚饭,但架不住他不断邀请,甚至隐隐威胁我,说我不去的话,他就去喝酒,第二天拍摄可能需要晚点叫他。这种软威胁迫使我就范。我是个怕麻烦的人,也不想因为我的原因对拍摄造成什么困扰,只好答应他。但前提是要在十一点前回来,我还要去拜访别的演员。他爽快答应。
曾健说去海南大学门口的夜市,他上回来这拍戏,就在那儿吃的夜宵,品种多,热闹,有气氛。我看了看距离,在市区,婉拒,一来一回将近两小时。他有些失望,但承诺我十一点结束,也只能作罢,我说要不叫点外卖,就在民宿大堂随便吃两口,你累了也能早点回去休息,他觉得也行,还抢着埋单,我说我来,都能报销,他才装模作样“勉强”同意。
外卖很快送到,就是些烧烤,他多点了一份抱罗粉,说每次来都必须整一碗这个。还有八瓶啤酒,他本想再多叫几瓶,叫我一起喝,但我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只是焦虑何时能早点结束,我能出发去干正事,然后回去休息。所以只拿了两串羊肉串摆在盘子里做做样子。
曾健的酒量,并不像他点酒时候那么豪气,只喝了一瓶多就开始上脸,满脸通红,眼睛布满血丝,人显得燥热兴奋,大氅被丢到旁边位置上,解开花衬衫上最上面的扣子,又掏出雪茄点上,他先暗示他和他朋友的关系有多铁,又抛出一些无法验证的事,来说明他朋友和我领导之间非同一般的关系,总之就是把自己的身份包装得很好,当然那时候我还分不清他到底是什么角色,只能应承。但这个行业,尤其是演员,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必须这么做,无非有些人让经纪人来做这些事,有些人只能自己做,这是他们的生存法则。
剧组是一个阶级森严且充满势利眼的地方,一旦软弱就会被人欺负,一旦名气不及,待遇就会全方面下降。所以事后我也理解曾健的做法,他这样的年纪,有演技但不红,始终只能徘徊在二线到三线演员之间,晋升无望,又无法回去安稳过日子,只能靠自己空口白牙,只能靠圈内好友偶尔提携赏口饭吃。但他一直没放弃大红大紫的梦想,他绝不是安于现状的人。这是我和他相处久了,越来越了解他之后才发现的。
但那天,他得知我是资方代表,明里暗里都在提要求,尤其是暗示我接送他是否可以把档次调高一些,比如安排一辆顶级配置的别克GL8商务车给他。也就是主要演员的接送标准。我回绝了这一要求,演员来剧组前,合同里都谈好了标准,我无法做主,另外演员之间番位分明,如果我私下给一个配角升级待遇,主演知道了要闹事。他碰了钉子,又退而求其次,要求和我每天同坐一辆车,至少让外人看来,他和资方关系亲密。让人摸不清他的路数。这样,他在现场能获得所有人的尊重。我看看时间,还有半小时就十一点了,实在把我逼得没办法,只能先应下来。
这是我和曾健第一次见面。对他印象极其不好,我在去演员酒店的路上,一想到之后几天要天天和他接触,又不能表现出来,就烦闷得很。好在我只需要忍耐他一周时间,到时天高水长,谁还记得谁?
到了演员酒店,我见到那几位年轻的主演,大家也都比较客气,全然没有网络和媒体说的那样难相处,但我的问题在于坐办公室久了,人比跑业务的同事单纯得多,对人心的了解也远远不及他们。在之后的几天,剧组闹出不少麻烦,搞得我焦头烂额。
事实上,我对工作总有一种亏欠感,觉得和自己所预想面对问题时的状态要差太多了。在我的想象中,我总以为自己会老练娴熟地处理任何问题,可事实是,我常被搞得情绪崩溃,我不得不承认这趟差事让我认清了自己真正的内心,原以为会添麻烦的曾健却将我拯救出这个泥潭,准确地说,是他的故事影响了我。
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两点,我看曾健房间有光从门缝溜出来,就放轻脚步,尽量不惊扰到他,不然又被他逮到拉着说个不停,我可受不了。但他的房间却出奇安静。我刷卡进了屋,才松口气。同时又担忧他晚睡,是否会对接下来的拍摄有影响?但这种担忧往往解决不了问题,只有当问题出现的时候才是问题。
房间对过村民的毛坯房里一片漆黑,我打开窗,钻进浴室,脱光衣物,热水浇在我身体上,海峡的风从窗外吹进来。
2
1895年。广州十三行。一艘西瓜扁船正引领一艘英国商船进入虎门丈量船只。天气晴朗,海浪翻涌着,船上的外国水手全都集中在甲板上,欧洲水手居多,但也有一部分肤色不同的水手混杂其中,最远的来自加勒比海沿岸。他们这时都倚在船头看着这片陌生神秘的东方大陆。期待上岸后去酒馆、食肆和妓院抚慰自己在大海上长途跋涉快要破碎的心灵。
许多中国传统篷船聚在岸边,都是做接驳生意的。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后,广州作为首批开埠的港口,沿岸日夜聚集着大量外国商船。五十年过去,把辫子盘在头顶,叼着烟锅,赤着脊梁的广东渔民已经习惯了洋人的面孔,为了做接驳生意,有些甚至会说流利的英语,有外国商人卸货,或货物要上船,就升起国旗,渔民们撑竿蜂拥到商船下喊生意。当然货物有大有小,一些贵重的箱货,比如茶叶、景德镇瓷器、金银、啤酒、东洋瓷器、乐器和西洋钟有固定的接驳船,接驳的价格也更高。这些船大多垄断了这些货物,背后多是官员或是广州当地有地位的官绅。剩下一些他们不要的货,才分给普通百姓,再加上洋人克扣盘剥,赚的钱实际也就勉强够养家糊口。
这天夜里,一艘比利时商船出现在码头边,它从安特卫普出发,驶入大西洋,进入地中海,又再次进入南印度洋,经过锡兰科伦坡,穿过马六甲海峡,在马尼拉稍作休整,最终来到中国广州。这趟旅程耗时近一年,船长是退役的比利时海军中尉克劳森,年近四十。除此之外,还有他的妻子,一位比利时伯爵的后裔,从小仰慕东方。他们带来了风味啤酒,要从中国带走大批茶叶和瓷器,但水手搬运货物的时候,误将船长夫人的贵重箱子也当作货物送上了岸。里面有夫人的伯爵祖先遗留下的象征家族高贵身份的石榴徽章戒,世间仅此一枚。为了寻找这枚戒指,商船在广州多停留了半个月。但当所有失望的反馈一次次毁掉夫人的心后,夫人陷入一种痛苦自责中,甚至醉酒差点开枪误伤了自己的丈夫克劳森,这时候,接驳船的一位年轻人帮她找回了戒指,那枚戒指在阳光下透出石榴般血红的光。船长夫妇感激不尽,给了这位年轻人一个机会,问他是否愿意和他们回布鲁塞尔,他们愿意资助他学习西方的航海知识作为报答。年轻人痛快答应,夫妇问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年轻人摇摇头,露出因为常年不注意卫生而长出的龋齿,他是个孤儿。
3
困意还没彻底散去,前一晚洗完澡后,我反而精神起来,在床上辗转到四点才入睡,但我还是把灯关了,以免曾健发现。
虽是补拍,但该有的流程必须得有,主任弄了个简单的开机仪式,摆了供桌,上面放了三尊黄铜香炉,又搞了只猪头、一盘烧鸡、一篮水果。主演,导演,还有我和曾健一一上香祭拜,祈求拍摄一切顺利。导演上台讲了几句激励人心的话,随后主任又点了两串鞭炮,噼里啪啦响完,大家就迫不及待开工了。
曾健这一天都没有戏,我也不知道他提前一天来,到底图什么,导演又为什么会同意,白白浪费一天不必要的开销。但也没办法,人来了也赶不走。两位主演一早在酒店化好妆,换好衣服出来,现在已经在走戏。我这才发现酒店处于废弃状态,原先拍摄时,专门找了这间废弃酒店,方便搭景,酒店原本属于一家国有企业,海南岛旅游最热那几年拿下了这块地,本想打造海南最北部吃喝住玩一体的顶级海岸度假区,但原先的主政领导因为贪腐落马,他手里主推的项目都进行了查处,酒店应该也受到牵连,仅仅开了一年就倒闭了。
酒店大门把手是两只对称的金海马,进去后,金海马标志随处可见,仿佛进入水族宫殿。主要拍摄场景在酒店二层。二层又分两部分,办公区和住宿区,补拍第一场戏在办公区,要用那里的经理办公室,这场戏的内容讲的是一个在酒店上班的失意中年男人,意外卷入一起凶杀案,被迫找寻真相,洗脱嫌疑的故事。导演在原先的素材中发现缺少几场关键的对手戏,这场对手戏也是所有资方看过影片初剪之后一致提出的问题,两位年轻男主演一正一邪,需要在彼此人生的选择上做出不同决定,要用几场明确具体的戏铺垫表现出来。造型师把他们塑造成年近四十的年纪。我站在酒店走廊,盯着场务干活,身后是酒店的沙滩泳池区,泳池的水早就干涸,底部积满沙子,沙子又粘在水渍上,绵绵延延扩散得池壁到处都是,再往前就是大海了,越过海峡,就是广东。
这时候曾健却从我身后拍了我一下,我以为他搞完开机仪式就回去休息了,没想到他根本没离开。我问他怎么不回去休息,今天没他通告。他说来都来了,就看看。然后跟我说这部戏是个中年男人的戏,却找了两个小白脸来演(当然,他当着两位主演的面殷切得很),不知道导演怎么想的。然后又跟我说了很多之前这个组拍摄时候的八卦,我才了解到大家都貌合神离,彼此芥蒂根深,两位主演因为番位一直明里暗里较着劲,都想拉拢导演,导演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矛盾越来越深,所以之前拍完,大家都不欢而散。这趟补拍原无可能,是导演去求了制片人,也就是我领导,领导又去斡旋,可能也许诺了些好处,才勉强说服各方聚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接手了个烫手山芋。心中暗骂自己没调查清楚就答应了。马上开机,之后的事情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又感谢曾健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我,起码让我有些心理准备。
但我知道曾健说这些并非在为我考虑。他只是出于嫉妒。他说自己最早面试的是男主角那个角色,很有信心,甚至觉得这是老天赐给他的机会,要让他翻身,没有比这个角色更适合他这个年纪和这个年纪历练出的心态。他全情投入,将自己最好的演技拿出来塑造这个失败的中年男人,但可惜,最终他只获得配角的邀请。他不甘心,但现实也得兼顾,配角的酬劳也比他之前客串的小角色拿得多,只能接下。可心里一直不服气,在片场没事就监视两位主演的一举一动,心里嘲笑他们缺乏经验的演技和对生活浅薄的理解。他把剧本倒背如流,每一个角色的台词都印在脑海中,他甚至都比导演、编剧更熟悉这个剧本,每当一场戏开始拍摄,他在不远处没人的地方,代入男主角的身份,对着天地、野草、星空,大声朗诵那些倾尽他个人苦乐的台词,导演喊“卡”后,他看着远处剧组转场,才坐到地上,消化刚才的情感。
我理解这种感受,心里对曾健的观感变得复杂起来,他年纪比我大十岁,我刚迈进中年的槛,已经开始对周遭的人和事有些疲于应对,尤其是时间降临在自己和周边亲密的人身上所产生的变化,也让生活本身发生变化,人生阶段开始进入某种确定却无法挣脱的轨道中,许多人生的可能性因为衰老在消失,亲人逐渐步入老年或离开。自己的角色也开始履新,责任也如此。而更大的危机来自人生无事可说,平庸将贯彻到底,曾经在事业和对自己人生的野心被消磨殆尽后,许多愿景也变得逐渐遥远。这是个长时间的过程,人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衰老的。
我看着曾健,开始有些羡慕他,羡慕他年纪比我大,却仍旧对始终在追逐的东西未动摇,这也在某种程度带给我一些冲动,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不知道能持续多久。
道具、场务和摄影总算在下午一点前准备好一切,导演打算抓紧拍完第一镜再吃饭,我和曾健坐在导演的黑色帐篷里,盯着监视器里的演员。帐篷里的曾健又像是换了一个人,叼起雪茄,金牙闪烁,和导演叙旧,甚至给导演一些指导演员的建议。他总是想把自己对角色的理解植入这部电影中,有机会就想操纵一切,我看出导演一方面想专注拍戏,一方面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曾健的话头。我就找了个由头,说请曾健到外面吃午饭。曾健问吃什么?我说,你定。他才从导演身边离开,跟我出了酒店,路过走廊的时候,看到美术和道具师傅正在拼装一艘三桅帆船的模型,是下个场景里的重要道具,反派主演会当着男主角的面将它摔在地上。曾健说,可惜了。然后问我认不认识这船?我虽然看过一些类似的十九世纪末欧洲帆船,觉得它们样子都差不多,船桅都高得要命。曾健说那是为了最大利用帆的面积,承载风力,将帆船尽快送到目的地,也是船掉转航向重要的基础设施。又说欧洲十七世纪,英国和荷兰争夺制海权,荷兰人船艺技巧高超,统治航路近百年,英国人研究出一种风帆战舰战术,驾驶战舰朝上风的风眼驶去,这其实违背常理,顶风逆风,但英国人通过不断调整风帆方向和位置,在这种迎风机动性能下,最终形成一条曲折通往风眼的路线,抢到荷兰战舰的上风,劣势化优势,火炮精度提高,挡住下风敌舰的风速等等,最终赢下制海权的霸主地位。这就是我们通常说的“抢占上风”。
这番话完全不像曾健这样的人说出来的。他在我眼中世俗,唯利是图,行为也不体面,但是他对帆船战舰的讲解让我认识到他还有另外一面。这绝对不是从某个网站或是某本书里现学现卖,而是一种累积,常年保持兴趣研究才有的状态。他会配合动作,绘声绘色讲解风帆战舰作战的原理,一旁的美术和道具也停下手中拼装的活,听他讲解。最后他说,人一定要抢占上风,才有胜利的机会。我恍然大悟,这也是他做事的行为逻辑。一瞬间,他之前说的话,做的事,在我这里有了支点,兴许他的经历让他在某种偶然情况下了解到风帆战舰,于是开始对此着迷。
主任给我安排了车,还是那个司机,他把我的话全当耳旁风,我又当着主任的面说了一遍,要换掉司机,不然会误事,也会给别人造成不必要的误会。现在情况已经很复杂,我不希望再因为一个粗心的司机而造成更多的麻烦。主任表面应承,但又说补拍本来就是临时召集,能找到有空的司机已经不容易,希望我能理解,如果我对他工作不满意,也可以把他换掉。我完全没料到他会讲这种话,一点准备也没有,他要是撂挑子,谁来管剧组这摊子事?显然他也明白这一点,也看出我缺乏经验,只是资方派来走个过程的空壳子,所以以此要挟,逼我让步。我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又不愿意让步,我和主任在酒店门口僵持着,曾健看出我有点挂脸,倒出来打圆场,说以后这个车就派给他,他不嫌司机粗心,反正就坐几天,然后又和主任说,没必要和资方搞僵,以后万一还有合作呢?和我搞好关系将来对他也好。主任这种场面应该也见得多,借坡下驴,说,那就委屈曾老师了,然后又给我道歉,说自己脾气比较冲,让我多包涵了。这样的场面我见得不多,但今天的事给我好好上了一课。我只是冲主任点点头,说,都是为了工作。然后曾健就拉着我出去上了车,刚才司机目睹了所有的事,因他而起,却好像全然与他无关一样,我们上了车,他问我们去哪儿,我还在刚才情绪中,久久没有缓和,脑子里没什么方向,曾健说了个地名,我们便离开了酒店。
路上,司机说主任不是本地人,但做这行十多年了,在海南颇有点势力,基本垄断了当地这方面的资源,来海南拍戏无论合不合作,都得去拜拜码头,之后你会发现,最终和你合作的人都是他的徒弟,或是和他有千丝万缕的亲近关系。又说,其实主任也想换掉他,他来了海南也确实因为粗心闹了不少乌龙,给主任添了不少堵,但一来,现在是海南影视拍摄的旺季,同时开机在拍几场大戏,有电影,有电视剧,还有广告,业务周期都排到明年年底了,海南这方面的资源就这些,他已经都派出去了,司机远远不够,已经从广东和福建调了很多车,他自己就是从广东过来的。二来,最主要是我不明主任捉襟见肘的苦衷,三番五次强硬要求他换司机,把主任搞不爽了,反倒想给我点颜色瞧瞧。他自己对去留是真无所谓,反正工资日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根本不在意,去哪儿开不是开呢?
我才明白这不仅仅是换司机这么简单的事,是一种话语权的角力,主任要维护自己在当地的权威性,而我作为资方代表要维护剧组的利益。本身就会产生矛盾,听司机这番话,我反倒厘清了目前的工作局面,演员之间的矛盾,制片主任的背景,各种人之间的关系,像沙盘一样清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激起我内心某种胜负欲。
一路上曾健倒是和司机聊了不少,两人还是老乡,曾健祖籍是广州的,虽然出生在北方,但一直没忘根在哪里。最后还互加了微信,方便曾健这几天用车找他,我默认了这一点,目前看来这个司机配给曾健比配给别人要让我放心得多。
果不其然,司机还是走错了路,把我和曾健放在了离饭店两公里的路口。曾健和我都苦笑了一下,只得步行过去。终于到了目的地,那是家吃辣汤饭的老店,我本以为以曾健的性格必然会挑一家贵得离谱的饭店,狠宰我一顿,但没想到他会带我来这。店名叫海英饭店,在一个拥挤的居民区里,饭店一共两层,上面住人,下边是铺面。门口右侧的墙壁上,砌了个小香龛,是当地一种习俗,叫敬天香。每户人家早上都要燃香,祈求一天平平安安。
饭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两只淡绿色的大旋叶风扇在头顶“咣咣”发出声响,影子被涌进来的阳光冲散,屋子里到处都是。早过了饭点,食客不多,曾健挑了正中间一张大圆桌坐下,老板娘过来,从围裙里掏出菜单和笔纸放在我们面前,吃什么叫我们自己写,写完拿去收银台找她。曾健显然和老板娘认识,还和她开了个荤笑话,老板娘也不客气,接着话头揶揄了曾健一番,曾健哈哈大笑,把菜单和纸笔推到一边,说老样子,两份辣汤饭,一份炒地瓜叶,再切一份猪杂。
我问他,常来?他干笑两声说,来过几次。然后又补上一句,都是拍戏。他说,每年总有机会蹭到来海南拍戏的机会。他爱吃,每到一地就会找特色美食,一定是他没见过没听过又在当地深受欢迎的,于是在组里没事就打听,才找到这家海英饭店。第一次吃,就征服了味蕾,所以每次来海南,都要吃一回。
饭菜很快端上来,所谓辣汤就是把精瘦猪肉和当地酸菜放一起煮的汤,但里面放了胡椒,一口下去,舌尖触电一般,胡椒汤在口腔掀起微苦的海浪,很快海浪涌入肠道,嘴里又被火辣辣的痛感代替,镶嵌在空旷的上下颚之间。但整个嘴巴开始活泛起来,食欲也提振不少。再配一碗米饭和两根广式香肠下汤,如果不够,可以再加个煎蛋。曾健说,在海南,一碗辣汤饭的含金量比山珍海味高多了。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都在这碗不到十块钱的饭里。
吃到一半,我问他怎么对欧洲帆船了解那么多。曾健说,也不是很了解,就是感兴趣。他对这个话题明显有些敷衍,反倒让我感兴趣起来,但我也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只是觉得曾健这反常状态,让我觉得他外在那套作风是刻意伪装自己而精心编织的皮肤,在他内里依旧有不为人知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