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了一个一年只有旱季与雨季的地方,结识了一位有着两个女儿、还要辛勤工作养活丈夫的女性。语言不通,我们借助手机翻译软件交谈;在只有两个季节的气候里,我将如何面对这种相当于第三个季节的异域?小说在充满幻想和异域风情的同时,也带来了叙事上的大胆尝试。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郑愁予
从山上下来后,我清闲了一阵,白天困觉,黄昏时分被一阵漫长如雨季的车喇叭声吵醒。是那个肤色黧黑、满脑袋卷毛、终年光脚的老缅。听神仙说,他是从拜贡偷渡来的,帮附近寨子里的一家养猪场做事,负责到街上收潲水,一个月挣五百块人民币。我对他的了解完全来源于道听途说。我不会讲缅甸话,他也只知道几个足以应付日常的汉语词,比如,克哪点、板扎,等等。其实我不清楚他会不会讲别的,这两个词是我们交流的全部内容。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也再没有听到过那种刺耳的呼啸(一同消失的还有那辆车斗里装满潲水桶的银白色的五菱荣光,从二楼望下去,很像大象的脊背),但我老是睡不踏实,在下午三四点钟醒来,头昏脑涨,被窝里冰冷潮润,沤着一股酸溜溜的气味。也许我是在等那个老缅来,但等不到。在那之前我们见过一面。我站在狭窄黑暗的廊道里往外看,双眼蒙眬,脸上盗汗未干,像一个正在离开子宫的婴儿。他一手拎一个潲水桶朝我走来,背对着阳光,耳朵红得透明,阴影里的眼白像月光下的水波一样闪亮,脚板在水泥路面上踩得啪啪作响。谁也没讲话,他怯怯地瞥了我一眼。
神仙总会在喇叭声停歇后,把脑袋伸出窗户,大喊:“喂,喂!”他笑嘻嘻地说,中国人以为是在打招呼,在缅语里却是“猪”的意思。神仙是杆老烟枪,喉咙管被熏得跟腊肉一样僵直打皱,他的嗓音就在那些坚硬的沟壑里撞来撞去,磨得稀烂。然后我们像山羊一样老练地跳下险峻的木楼梯,走到阳光灿烂的街上。楼脚有家八元菜馆,老板是个肥胖的傣族女人。她除了坐在门槛上编箩兜外,不干别的。我们从没有光顾过她的生意,但她还是不厌其烦地放下手里的篾片,掸掉靛青围腰上的竹屑,站起来招呼我们。我们散步到街东边,门面的尽头是一家重庆小面馆,再往外走,过桥,街道收缩成田埂。
面馆的老板是两口子,都是攀枝花人。在那段闲得发霉的日子里,我们把菜单吃了个遍。老麻抄手:我得知他们有个姑娘,很有出息,在北京念大学,唯一让人不满的是迟迟不谈男朋友。干馏豌杂:男的那个老板说,头天有个北方人来问,有没有麻酱?他老婆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上了趟楼,把麻将箱子拎下来。两口子笑得像翻滚的温泉。蹄花面:我把遥远的父亲痛骂了一顿,那个没眼水的老头,本来有机会分到攀枝花的市检察院上班,怕离家远,去了笋山林业局。十三岁以前的早晨,父母争吵不休,因为母亲睁眼就看到黑压压的丘陵围拢过来,感到人生无望。十三岁以后,他们没有停止争吵,母亲甚至因为父亲的女同事把电话打到家里而气急败坏,声称要把自己淹死,跳进牛滚塘,水漫到胸口时扎了慌,自己又爬上来。但我终于往外走了一步,到一个叫周家湾的地方念中学,寄宿在姨妈家里,初中毕业后到县城学开车,拜的师父姓陈,是公交车司机。老陈去年脑溢血过世,我没回去。我已经三年没回去了。
我们边点单,边从墙角找到各自的水烟筒,趁老板下面的时候抽一根烟。我看到神仙的被灰白胡楂包裹的嘴巴不断闪烁,像一团暗红色的火球,有时候掉进烟筒,把里面的水烧得呼噜噜地响。我们顿顿喝酒,就像是要把这辈子的酒都喝光,有点报复的意思,在山上这一个多月老板禁止我们喝酒。但也不能醉,隔会儿还要打牌,就只喝啤的,一人两瓶大理V8。对门的超市反复播放着:终于你做了别人的小三,我也知道那不是因为爱……放了筷子,把水烟筒夹在胯底下,再抽根烟,然后钻进紫灰的暮色里。我喜欢看街道两边的门面招牌,大都有缅文,环环相扣的圆圈,像好看的波纹。走进房东老板的屋子,比约定时间早一刻钟,裤子荷包里的钱在跳。一般是房东坐庄,部分原因是他的小舅子是派出所的。我们就在那里待到日出前,炸金花、百分、捞腌菜,打五十或者一百,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牌看到眼睛充血,地上布满烟头和花生壳。
在我把半个月的工资输出去之前,我坐在陈旧的假皮沙发里发呆,双手摩挲着湿巴巴的皮料碎片。
吃饭的时候,神仙用下巴给我指了一个从门前经过的女人:“那个是老缅。”我转过脑袋,几个黄毛蹲在超市旁边的理发店门前抽烟。我攥着筷子冲到街上,目光越过一辆缅甸牌照的白色丰田(YGN-7G-7778,来自仰光省),看到一个穿紫毛衣和黑色筒裙的女人。她把一个巨大的簸盖顶在脑壳上,盛着几个金属罐子和一些鲜货,我看到有香橼和山楂。她的步伐平稳匀净,尽管走得很慢,但让人相信不是为了保持平衡。
以后很久,当我闭上眼,躺在床上或者在温泉里打盹或者在打牌的间隙闭目养神时,大地伴随着眼皮的痉挛而颤动,一头紫颜色的长颈鹿朝我走来,就像晚饭后消食散步一样若无其事。
第二回见到她是在菜市场旁边的饵丝馆子。她对着墙上的菜单扬了扬脑袋,用蹩脚的中文对我说:“老板出克了。”她的舌头上好像压着一只树蛙。我点了吃的,她麻利地煮好,端过来,然后坐在门口的塑料凳上刷抖音,声音开得很大。她往门口走的时候,我看到她脚上的棉拖鞋露出黝黑干裂的后跟,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她的笑声源源不断地传来,像油辣子一样让我背心冒汗。我不时抬头,认出了那件在夕阳里微微发红的紫毛衣。这时我才感到那件衣裳是多么丑陋和不合时宜,领子垮成荷叶,别的地方又紧绷得随时可能绽线,腰杆上的肥肉此起彼伏。我问她前两天有没有路过重庆小面馆。她把手机音量调低,回过脑袋。我又问了一遍。她摆摆手,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翻译软件:我不懂中文。我皱了皱眉:“你刚刚说话了。”她愣愣地望着我。我一笑,拿过她的手机,输入法切换成中文,把那句话打进去,还给她。
你刚刚说话了。我只会说一个词,老板教过我。那你怎么知道我点的大碗饵丝。我听得懂菜单上所有的中国人。你前两天是不是路过了重庆小面馆。是的,我住在那里,每天都会经过。你在这儿干多久了。三个月,吃,不要着凉。
我猜她说的是,快吃,别凉了。我们一言不发,来回切换输入法,把想讲的话打进手机,翻译成对方的语言,然后在各自疑惑的眼神里喷出一股笑意。这个软件笨得像猪,就那几句话,它听不懂也讲不明白。我点头,继续把碗里的饵丝嚼完,感到牙齿发软。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穿民族中学的校服,勾小拇指,应该是一对。女人还是那句话:“老板出克了。”她挤出尴尬的笑容,瞄我一眼。两个小孩只点了一碗饵丝,坐下来,男的玩《王者荣耀》,女的倚着他的胳膊,在旁边看。我掏出手机,下了个翻译软件,等她把吃的煮好。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可以加个微信吗?忍不住笑,回想起学生时代在课桌底下塞纸条。
嗒嗒,嗒——嗒——舌头轻轻地敲打天堂,两次。点烟。拧不紧的水龙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