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梦与“劈棺”
作者 郭梅
发表于 2025年4月

中国的读书人,大概没有人不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蝶,梦,这两个字写起来便有一种翩然缥缈若即若离之感,更加上充满机锋玄幻的故事,确实令人回味再三,不知此身何身。曾经做过一个查找,用电脑里的诗词软件,输入“蝶梦”两个字,电脑屏幕上飞速显示出三百多首诗词,于是我没有继续玩下去,因为我知道“梦蝶”“庄周梦”“庄生晓梦”这几个字随意输入,都会拖曳出我读也读不完的诗句。那只出现在庄周梦中的蝴蝶,栩栩然飞过古往今来,定格成一种饱含哲学的文学意象,诗意,或者惆怅了整个的中国文学史。

《庄子》,又名《南华经》,里面不仅有汪洋恣肆的辞藻,更有奇幻诡谲的寓言故事。“鼓盆而歌”的典故即是其一:庄子的妻子去世后,惠子前去吊唁,见庄子大剌剌坐在室内,敲着瓦盆唱着歌。惠子当然会对庄子产生怀疑和指责:“你妻子跟了你一辈子,养育儿女操持家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死了你不哭就算了,怎么还唱呢?”就这一句质问,问出了道家“齐生死”的大道理。庄子说:“自然万物,本来的状态就是无形无气,从有了形体生命到回复到无知无觉,只是顺应自然规律而已。现在,我的妻子正安静地在天地之间,回复到无形无气的自然状态,我若在这里呼天抢地不是很愚蠢吗?”这当然是宇宙和生命的至理,然而凡人生而有情,即使明知最终都要归于大化,面对亲人的去世依然会有无法释怀的悲痛不舍,如庄周一样洒脱到可以唱歌的不会太多。相比起高深的“齐物论”,大家还是更倾向于用“凡人”的思维考虑、猜测“圣人”的言行,于是有人认定庄周之所以能够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是因为他们夫妻关系不好,庄周的妻子做了“对不起”庄周的事情,也就是犯了当时伦理的大忌:不贞。就这样,庄周鼓盆说破生死的哲学命题,在民间就传成了“庄周试妻大劈棺”的故事。

在明代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就有了一则《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故事:庄周游仙回家,见一年轻的寡妇用扇子扇坟,问起原因,说是丈夫临终有遗言,要改嫁必须等到坟土全干。庄周利用法术帮寡妇将坟土变干,却对女性群体的“贞节”产生怀疑。于是回家装病诈死,又变作年轻英俊的楚王孙前来吊祭。庄周的妻子田氏一见“楚王孙”,顿生爱慕之心,央人说亲。新婚之夜,“楚王孙”称旧病复发需要人脑作为药引,田氏劈开棺木,庄周复活。田氏羞愧自缢,庄周大彻大悟修道而去。明清时期舞台上搬演的“庄周试妻”戏曲,情节主线都和这个故事差不多,只是昆曲演唱时叫作《蝴蝶梦》,除了与“庄周梦蝶”的主题呼应之外,还有庄周将大小两只蝴蝶变为老少两个仆人的情节。在民间的梆子腔演出中,则有了一个通俗得有些恐怖的名字——《庄周试妻大劈棺》,简称《大劈棺》。剧中的庄周也跟蝴蝶撇清了关系,而是把祭奠死者用的纸扎人变作随从,取名“二百五”,“二百五”惨白的脸血红的嘴唇,面无表情,手足僵硬,形体上完全是纸扎人,然而却能动能说,无疑为剧情增加了浓重的诡异恐怖气息。无论叫《蝴蝶梦》还是《大劈棺》,总之都是丈夫试探妻子,妻子没有经受得住“考验”,被丈夫抓了“现行”的故事。

《大劈棺》属于“粉戏”,用现在的名词来说,就是完全的诲淫诲盗之作。且不说演出中可以任由演员发挥的恐怖色情成分,单是剧中传递出的对女性的丑化和嘲弄就令人反感,所以民国时期就屡遭禁演,新中国成立之后更是被明令停演改编。如今舞台上能够见到的,都是经过“净化”之后的作品。然而不得不说,这依然是一部充满恐怖和情色张力的剧作。试想一下:荒郊野外,美艳的寡妇用团扇扇着一座冰冷的坟墓,这时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位道长,竟然作法将坟土变干……单这一段,便是一部悬疑恐怖片的开始,何况其后的庄周诈死,舞台成为灵堂,纸幡纸人,阴沉沉的棺材……在剧场中看过昆剧的“劈棺”一折,田氏穿着红色衣裙,灵堂中幽暗的灯光将衣裙照成血红色,田氏嘴里咬着一缕头发,目光散乱,脸上充满不顾一切的癫狂,手持斧头冲向棺木,举止如同鬼魅。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陷入欲望中的女子,果真有如此可怕吗?”欲望有很多种,对于女性来说,爱情也许是其中最致命的。

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大劈棺》曾风靡上海滩,与另一部有伤风化却又极考验演员功底的京剧《弹棉花》一起并称,能演这两部剧的演员被称为“劈纺女伶”。《大劈棺》的流行并不仅仅是因为迎合了色情恐怖的低俗情趣。完全地走庸俗恶俗路线并不能长时间吸引观众,这是艺术的规律,古今亦然。《大劈棺》是一部“功夫戏”,主角田氏要踩跷,劈棺之后,庄周复活,指挥五鬼捉拿田氏分尸,田氏在惊惶逃躲中有许多高难度的摔打跌扑动作,需要演员自身的天赋和台下的苦功,观众中虽然不乏有揣着看“粉戏”的目的进剧场的,但更多的是冲着演员的“绝活儿”而买票,看的是技艺,是功夫。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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