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泓静静的湖水永远明亮
作者 谢保杰
发表于 2025年4月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秋之际的傍晚,在皖北的一个小镇上,我和我的一个兄长喝光了桌上的一打啤酒,然后独自一人登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我知道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我出生、成长的地方,我曾经在这里学习过、工作过,这里有我自从少年时代就留存的足迹,也有我青年时代欢乐与痛苦的记忆与念想。临上车时,母亲还在不停地抹眼泪,我不停地安慰她,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我能理解母亲此时纷乱的心情,儿子要离开这里,她有点不舍;另一方面,她又有点高兴,儿子终于要离开这个封闭、沉闷的小镇,即将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绿皮火车在黑夜中呼啸着向北驶去,车窗外星星点点的灯光陪伴着一夜无眠的我,也唤起我不绝如缕的思绪。我知道我路途迢迢地去奔赴一片新的天地,那里不只意味着诗与远方,也是我那段时期对新生活的全部幻想。绿皮火车晃晃荡荡,经过漫长的十八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北京;又经过一番辗转,我到达北大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办理入学手续,收拾停当后,已是傍晚时分。穿过校园里花花绿绿的标语与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凭着直觉来到曾经在梦中无数次光临的未名湖畔,我知道这一次不是在梦中,也不是幻觉,湖边的垂柳,周围行人的絮语,还有湖面上升腾的水汽都在提醒着我。我没有身边走过的年轻人那么幸运,在十八九岁的年华与未名湖相遇,并在这里尽情挥洒青春飞扬的时光。在我生命的年轮上,我来到这里已经很晚了。在这之前,在皖北的那个小镇上,我不止一次地在文字里遇见它,受它蛊惑;也不止一次地读着谢冕先生的《永远的校园》,知道这里有一片水,一片灵动之水,在自己内心里不停地荡起涟漪。我知道在那个安静得有点沉闷的小镇上,这一片水是自己漫长的青春期永不褪色的念想。

顾不上旅途的劳累,我沿着未名湖慢慢地走了一圈,让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坐在岸边的一块青石板上。此时的南方还是溽热难挨的夏季,这里的空气已经沁出阵阵秋天的凉意。落日的余晖在温柔的湖面上平铺下来,每一个波纹都被照得光辉灿烂;远处的博雅塔也在夕阳的光芒中愈发显得庄严沉静。对于我来说,南方夏季漫长的燥热、煎熬已远去,此时的自己内心平静如水,透明如烛照。我知道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更容易看清时间并看清自己的身影。往后一段岁月,这片湖水将和我相伴,在我伤心的时候它会陪伴我,在我快乐的时候它会和我分享,像我远在故乡的亲人一样。我在湖边安静地坐着,一直坐到天空落满黑暗然后又渐渐浮起星光。

在入学第一年,学校没有宿舍,我租住在北大小东门外的平房里。每天从图书馆出来,走到未名湖的东南角,就是博雅塔下,再向东北方向走,经过第一体育馆,就到小东门。出了小东门向前走,有一个丁字路口,路口向东走就是东西走向的成府老街。老街街面狭窄,弯弯曲曲地连通了北大东门和清华西门。沿着成府老街向纵深走,有很多大杂院和小胡同。临街的平房都是酒吧、咖啡馆、小饭店,著名的酒吧“雕刻时光”“闲情偶寄”就在这里,再向前就是北大学生特别喜欢的万圣书园。一直到今天,这段老街给我的印象除了昏暗还是昏暗。每到晚上,站在成府老街上向东看,能看到成府路上飘忽不定的灯火;向西能望见孤零零、黑魆魆的博雅塔,像鲁迅笔下的枣树一样,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白天看不到几个人的老街,一到晚上,大家都像夜行的小动物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昏暗的酒吧里挤满了当红的诗人,长头发的艺术家,还有无所事事的都市流浪者。大家进进出出,高谈阔论,夜夜笙歌。

本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5年4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