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游戏
作者 杨健
发表于 2025年4月

葛老大的露营基地驻扎在鸣沙山旁,骑着大漠的边沿儿坐落了几间玻璃房子镇守绿洲。非专业游客想要深入沙漠探险的,这几间房子是他们的不二选择。

傍晚时分,团队已经大呼小叫地出发,营地接待员正拉上帘子准备打烊的时候,却在文创区的那些服装道具里,发现一位落单的不速之客。

她姗姗来迟,在各族传统服饰里挑挑选选。大概就是这份磨叽耽误了出发。她相中了一件暗红羊毛斗篷、一只尖顶毡帽、一双防沙羊皮靴子和一张薄纱飞巾。看这架势,这位是要打扮成楼兰姑娘,奔赴心中的漠北,拍上一组羡煞旁人的大片。

最近的团已经开跋,但迟到的生意也是生意,接送散客的沙漠摩托已提前在门外热车。接待笑问客官准备去哪条线路送死?对方豪气冲天——去罗布泊!接待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出来。自从“秘境”新城官宣将在太阳墓遗址落地,想进罗布泊抢一眼新鲜的游客就多了起来。他们大多属于从没进过沙漠、不知深浅的小白,但孤身前来的年轻女性属实不多见。

所谓“秘境”,目前还是一片荒芜的工地,接待好心劝阻,说没有沙漠旅行经验的新手还是先在鸣沙山附近体验一下再深入无人区,这边建议呢,您要不就在大本营安顿了今晚?

那女子却固执己见,说自己大老远过来可不是享受酒店的,还说她父亲当年来此,也是一人一车勇闯大漠。接待问她爸呢?她说再也没有回来。接待愕然。

签完旅游合同,坐实了这单买卖,接待又不失时机地推销起游客中心的留言墙,素锦做的便签,十元一张,经得起岁月考验,童叟无欺。她还没个正形儿地说:“这生死合同都签了,也顺便留下点遗言吧——万一真就回不来呢?”

明显是精心设计的营销话术。来此作死的游客大都是奔着刺激来的,稍加挑衅就越发地好胜。这女子自然也不例外,视死如归地说道:“写哪儿?”

“往里数第四道墙。”

女子细看了看那一整墙的留言,片片素锦上寄满了相思,都是表白、誓言和许愿。她惊诧于这么多人都有去无回,敢情立个遗嘱很有必要?

接待告诉她,人们给未来的自己写信,多是为了完成壮举后来取,以便豪言壮志或无病感怀几句。有些干脆就忘了,一搁好多年,喏,你看……

女子看到一封锦书,经年残缺,久已蒙尘,其上依稀撰着:

“不要进去!”

后座载了女人,摩托师傅本能地开启了鸡血模式。他故意使坏,把沙地摩托抡呼成了过山车,在几欲倾覆的临界还不忘赠送一个个急转,似乎亟须女人的尖叫来证明自己的服务质量。沙摩一会儿山顶一会儿山下地飞驰。夕阳从女子身边划过,被沙丘巨大的影子肢解。晚风里没有浪漫,尽是飞沙。见女子全程咬牙无动于衷,师傅便兴味索然,载她到了今晚的露营地,折返迎接下一位来此自虐的落单游客去了。

营帐就扎在这几座亘古不变的大沙丘中间,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被泰坦巨人们环伺。女子忍不住担心,如果夜里大风移山,自己会不会就此掩埋,再也不被人发现。那沙丘的身后耸立着一座高可问天的信号塔,有如一只痛与痒的单摆,恰好停留在中间。野风自在拂过,去远处的荒漠里逗弄风滚草。为了振兴西部旅游,一座混合现实的城市——“秘境”将在那里拔地而起。

五花八门的帐篷围住一辆废弃的房车,一只馋嘴的柴犬在大大小小的天幕下转悠。领队就地折了好些梭梭柴,准备入夜后架起篝火。他说晚上吃烤肉和火锅,并得意地宣称:火锅,是正宗的重庆底料,烤肉,红柳的,啤酒,随便喝!篝火旁一位维吾尔族小伙调着马头琴,见女子走过,就嬉笑地冲着她唱起来。女子则大方地取下墨镜和飞巾,呸掉嘴里的沙子,回敬了一记白眼。

先行到达的游客们已经四散找乐。年轻的情侣们在山上滑沙,伴随着夸张的尖叫,把沙丘平顺的皮肤划拉得伤痕累累,用几秒钟的刺激换来归途的狼狈,扛着滑沙盆上山时却还是一副不知疲累的满足。一对中年夫妻明智地歇在沙山顶上看日落,影子掉落在营地这边,标记出另一个胡茬大叔的邋遢身影。这大叔看上去是自驾来的,穿着不伦不类的军大衣,颓在自个儿越野车里养神,夹着烟的手搭在窗外,腿上一本《无人区搭讪指南》被晚风随缘地翻着。女子问他一个人?他就反问,你不也一个人?显然他并没有学以致用,领会书中秘辛。女子便意兴阑珊,回头关注起山上的“西西弗斯”们,他们两步一迈三步一滑,在刃口般锋利的坡脊上艰难地跋涉,留下一弯一弯无悔的新月。

日头消沉,没入巨人的肩膀,引发无数赞叹。其实沙漠的傍晚除了来得晚,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但为了贪景多看一轮日落,空虚的人们不惜脚力追上西面的山头。夸父们的快乐让女子难以共情,这荒漠不知为什么这么吸引人,明明什么都没有。

云在日落处盗火,天边裂出最后一道红霞,暖黄的空气沉淀下来,人们慵懒地踱回营地。胡茬大叔已经开始对影独酌,领队则从车里搬出了一组卡拉OK机,一个人在那里起范儿,唱的都是“闯码头”之类的歌。见列位客官陆续折返,他忙不迭招呼就座,一打一打起开啤酒罐,把速冻食品囫囵扔进锅里。

和一桌陌生人吃火锅实在不得劲儿,要说,这简直比一个人吃火锅还要寂寞。游客们可能是真的饿了,饿得聊不动天,场面上就剩下舌根被辛辣灼痛的嘶嘶声,逗喂那条守嘴①的柴犬竟成了最受欢迎的社交方式。

作为团队领导,领队是不能接受冷场的。他捉起话筒,开始张罗大家做自我介绍,殊不知这个艰巨的暖场任务却让场面更添尴尬,大家微笑不语只顾埋头苦干——酒没喝到位,谁愿意在陌生人面前敞开心扉?领队不死心,又在桌上祭出两打啤酒,并表示此行前面就是无人区,每年都有游客在此失踪,生还率不到一半。大家不如就说说,究竟什么事想不开跑这里来冒险?

见酒不孬,胡茬大叔就下车来讨。领队摁住酒水,说让他拿故事来换。

“没有故事,”大叔说,“我是个写小说的,正是才思枯竭了才四处采风到此,谁知这地儿更加枯竭。”

一听是小说家,女子竟一脸阴阳怪气,说你们小说家是不是整天没正事儿,就知道到处采风啊?

职业无贵贱,大叔感到被冒犯,反问她是干什么的,不上班跑这儿来玩,不也挺闲得慌吗?

女子就着啤酒嚼着烤肉,说自己是心理学专家,是来敦煌市里开会的,听说这里要建个什么沙漠新城,才顺道过来玩玩。

大叔咬开拉环,把不屑吐到地上,嘟囔一句“还不是来玩的”。

见气氛有些跑偏,领队遂找身边的维吾尔族小伙儿碰杯,让他分享分享此行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小伙儿张嘴就是一口迷惑的维腔官话:“呀,不是你请我这儿驻场来的吗?”

落日的灰烬晕染着领队的脸,青白相间,好不精彩。这位第一天上班的驻唱歌手兴许还没有意识到,今天可能也是这份工作的最后一天了。

好在意犹未尽的中年夫妇从沙坡上下来了,他们当仁不让地担当起气氛救星,“还能弄怂①?到这儿的,当然都是来参观‘秘境’啦!你们真该爬上那最高的沙坡头瞧瞧,嘹咋咧②,不愧是现实与虚拟结合的仙境,壮观得很!”

秘境新城目前只有几座信号塔,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热情和迫不及待的脑补。可这想象里的自嗨没能引起共鸣,现场依旧死气沉沉。一轮自我介绍下来,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自述,根本打不开八卦的话匣。

领队的职业生涯遭遇了滑铁卢,抱怨说自己常年在这条线上出没,深知每个冒死前来的游客都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唯独今天的客人们不够爽直,说起话来隔靴搔痒,缺乏诚意。

面对领队的激将,大家口是心非地敷衍着,并指出他在生还率的问题上也是危言耸听。领队无可奈何,为免英名毁于一旦,不得不祭出自己多年以来叱咤导游界的撒手锏,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虚伪,不妨一起玩个说谎游戏。

“说谎游戏?”

游客们意味深长地互相打量着,顿生兴致。人们虽然不爱说话,但对说谎还是充满了热情。

领队终于得到了想要的氛围,心满意足地笑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把真话混在谎言里一吐为快,就当是集体心理治疗了。大家萍水相逢,不妨敞开心扉,露营结束后谁也不认识谁不是?”

“有意思,谎言不能被证伪,那就是真话。”大叔略有所思,算是默许入局。

他的观点女子难以苟同,但作为心理专家,应付个把测谎游戏应该还是游刃有余的,勉强了一下,她也“屈尊”表示自己同意参加。

在老板的要求下,维吾尔族小伙儿极不情愿地率先打样。他自称是个小有名气的歌手,为了摆脱狂热女粉丝的纠缠才躲到这无人区里来的……他的自吹在其贫乏的想象力里难以为继,很快淹没在一众狐疑的眼光中,只好自罚一杯,用一次失败的打样完美解释了游戏规则。

“在这个游戏里你可以满嘴跑火车,但请务必自圆其说,一旦穿帮就得罚酒。”领队提醒众人,“故事要真实,逻辑要闭环,要知道人在说谎时是很难编织细节的。”

确认大家理解和接受了规则后,领队正式宣布游戏开始:

“从现在起,在座的各位不再需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

说谎游戏第一轮:别处

游戏开始,领队亲自示范。

在他的自述中,他成了一名卧底警察,伪装成领队守在这无人区里,是为了逮捕偷猎者。他说话时一脸肃正:“我怀疑偷猎者就藏在你们中间,于是我精心设了这个局,请君入瓮。”

大家心领神会地笑起来。

见大家不信,领队从兜里掏出一把枪放在桌上,营地里这才有了些若有若无的严肃气氛。

“我现在开始审问,所有人不得说谎,我可是带着测谎仪的。”说话间,领队煞有介事地抚摸起身边那条柴犬。毫无疑问,它现在是条警犬了。

歌手捡起桌上的枪来,为自己和大叔点上一支烟。在座客人将将上好的发条瞬间松懈下来。领队瞪着小伙儿直来气。

那“人气”歌手却没心没肺地继续自说自话:“我其实吧,没撒谎,真的是命犯桃花,没办法,都是粉丝。我这人呢,又心软,伤谁的心都不忍……”

这次照例没人搭理他。

几个小年轻不痛不痒的发言之后,轮到那对中年夫妻了。妻子有些吞吞吐吐,只说自己是和丈夫出来周年旅行的。丈夫打断她,说游戏可不是这样玩的。妻子反觑,问那要怎么玩?丈夫含蓄着声音,“要讲实话。”妻子立马会意,“好吧,那我坦白了,我俩不是两口子,我们是出来偷情的。”

此言一出,空气瞬间点燃,在座手里的碗筷敲动起来,纷纷送上敬佩和祝福,这是非不分的鼓励着实不怀好意。

“咱不装了吗?亲爱的。”丈夫诙谐着脸,不吝调侃妻子。后者反手就是一锤,“是啊,我可是有老公有小孩的人。这位呢,是我大学时期的前男友,我们这是旧情复燃,大老远地跑到沙漠里来偷情,你们说这是图啥?”

“无人区没有信号,不容易被发现?”丈夫像是在征求意见。说完两人便笑了场,带动起新一轮畅饮,空气逐渐升温,气氛也随之跑偏,故事满足了窥私者,真假倒没人在意。

四月的沙漠在冰点附近试探,火锅和酒精却在人的潜意识里助兴,借给它们喉咙,便能发出贪婪的坏笑,添一把柴火,温度就浓烈得怪异。女子琢磨着这些人的心态,在没人认识的地方肆无忌惮,被生活压抑的灵魂蠢蠢欲动。

她摸出手机打发无趣,发现果真不在服务区,不由朝周遭的黑暗里窥探。那高高的信号塔依旧耸立在沙丘后面,显得无比讽刺,就像人们的谎言,亦真亦假。

微醺的胡茬大叔灌了一口酒,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

“你们撒不撒谎我不管,我确实就是一臭写小说的。虽然沉迷于写作,我却不敢以作家自诩,作品寥寥,反响平平,挣不到钱被老婆嫌弃,苦了孩子也跟着我潦倒。”为了自证所言,他摸开信号空格的手机,老早前的信息里塞满了他老婆的抱怨:“你一个人跑那么远去采风,女儿你也不管,是不想过了吗?”“不好好上班,写那些破小说有什么用啊?”“有本事赚点稿费补贴家用啊!”

这一条条锲而不舍的鞭策可不叫人缭乱,看热闹的人们慷慨奉上廉价的同情,大叔表示大可不必,自家老婆他自会吐槽:

她当然不会明白,任何超过七十个字的文本都会挑战她阅读兴趣的极限。我想说的是,我没有办法像她一样,让自己的生活只剩下追逐和琐碎。只要生存不成问题,我就不愿强迫自己去重复那些枯燥的学习和工作,当人的动机不再是原始的好奇心和冲动,他们就沦为了异化劳动的机器。风平浪静的生活让人索然,日子过着过着就没了咸淡,当你觉得生活千篇一律的时候,哪怕挣再多的钱,也是时候做出改变了。

为了逃避“袜子该不该放在鞋子里”的争吵,我离开了囚禁我的六便士,凭本事落魄,过起了在写作中流浪的生活。自从被缪斯蛊惑,我就没吃过几顿正经饭,睡过几个囫囵觉。老婆说我疯了,我说我笔下的人物活了,我仿佛进入了他们的世界,经历他们的悲欢离合和惊心动魄,我得赶紧记录下来,否则以我一梦三秋的记性,或将永远失之交臂。在弯腰拾贝与抬头望月之间,我毅然选择了后者,我的穷途末路,只为一纸诗文,如今险韵诗成,故事就叫作……

“你考虑过孩子的感受吗?”大叔的壮怀激昂被女子不合时宜地打断。

见她铁着一张臭脸讨伐过来,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冲动,众人赶紧压住桌角一致表示,有话可以让她先讲。

女子掀桌无果,拿手里的易拉罐泄愤,蓄力的一掷没有击中任何目标,只无声融化在远方的黑暗里。大家的晚餐保住了,女子的怨气却无从发泄:“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对‘别处’有着某种执念啊?臭不要脸的,不是私奔就是离家出走!”

一看是个苦主,大家劝住她的爆发,说不过是个游戏,别当真。歌手也递来一支没长过滤嘴的本地烟,让她熄熄火,都是社会人,能吵吵就别动手。大叔莫名被骂也不恼,让她桌上的酒水尽管喝,心里的苦水尽管吐。

不能一鼓作气,情绪便偃旗息鼓,女子接过烟来点上,也不能重燃刚才的怒火。她苦大仇深地从背包里抽出一台老式的笔记本电脑,桌面上是一个小女孩亲吻海豚的照片。她点开里面的云笔记,那台老古董就嚓嚓呲呲地转起了风扇,一副随时要火花四溅的架势。

思维的存在凭借语言,而语言则是思维的工具。人用语言材料去进行思维活动,没有语言,则不能思维。

——陈原《社会语言学》,1983年

这是云笔记里的一段话。那些文本处于离线状态。

“这是我父亲的电脑,是他留给我的仅有的念想。”女子把自己的遭遇娓娓道来:

父亲之于我,已是一段久远的回忆。他离家出走时没有一句诀别,我却在他的电脑里发现了他的“留言”,那是他保存在云笔记里的“日记”。他走后,这本云笔记还在不停地同步更新,由此我知道他并没有像母亲说的那样“死了”,而是还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恬不知耻地写着日记。日记里的他一路西行,遍访名山大川,收集杂闻野趣,鲜活得很。那年,我刚开始识字……

每个小孩子都抵抗不了拥有某个秘密的诱惑,我欢喜地把这个发现像糖果一样藏了起来,没有让母亲知道。因为在这件事上,母亲有着另一番说法。她总说父亲一定是跟某个贱人私奔了——在女人的眼里,男人的任何行为背后都和女人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于是我试着把我的埋怨也写进云笔记,我想问他“死”到哪儿去了,我想告诉他,我可以原谅他,只要他乖乖回家。可是我没有编辑权限,父亲在某个彼岸登录后,我只能旁观笔记里的字节跳动,而他也只是忘乎所以地写着,忘了留在家里的电脑上还有他日记的只读备份。就算如此,我也能欣然接受,通过不定期的更新去窥探父亲目前的生活,成了我平淡日子里最大的乐趣。

那云笔记里的所见所闻夸张离奇,什么时间可以加速啦,什么记忆可以扩容啦……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意识到,那很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日记,而是他杜撰的一个又一个异想天开的童话故事。我不禁想,这或许真的是他给我的留言。

我不敢妄自揣测他的创作动机,打我记事起他就不太正常,不能以正常人的逻辑去推断,儿时的亲子时光就是佐证。

无论何时何地,和父亲在一起你就得时刻保持警惕,他可能会随时抽风发起童蒙对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爸爸对什么啊?这时我只会说,爸爸对不起,您能不能说人话?

现在的我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的扭曲,但如果可以回到那时,我会对他说:云对雪,春对冬,父翁对黄童……

女子落寞地看着那台笔记本电脑,桌面照片里的小女孩杏眼圆瞪,表情狰狞。她长叹道:

父亲的云笔记已经多年未更新了,可我还是会每天打开电脑,期待那些文字的出现,即便大多数时候,我只能对着桌面发呆。桌面背景中的小女孩就是小时候的我,为了帮我拍下这张合影,父亲使出了浑身解数怂恿我勇敢一点。他说海豚会保护人类是人类的朋友,我说狗狗才是;他说海豚会照镜子很聪明,我说猴子也很聪明;他说海豚的两侧大脑可以轮流睡觉,所以它永远醒着。我说这怎么可能?他说这是真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信你注意看它的眼睛,看看是哪只在睡觉,说不定还能看到它做的梦。我上当了。我盯着海豚的左眼出神时,它训练有素地亲吻了我,我当场吓哭,于是就有了这张照片。父亲却乐不可支,还问个不休:你在它左眼里看到了什么?我哭丧着脸说:我的右眼。

你们说,是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想当然地认为孩子天生就喜爱动物?我的相册里塞满了和各种珍禽异兽的怪怖合影,却没有一张和父亲的。也许是被母亲扔掉了。

云笔记最后的更新是他来到了这里,说是要只身一人进入无人区探秘。他说旅行是化整为零的流浪,是介于痛苦和无聊的中间态,借由旅行人们得以从叔本华的魔咒中短暂出走。

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云笔记也就在这里戛然而止,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终于彻底在我的生活中消失。我用整个童年去识文断字,只为偷偷读完他的故事,可它最终没有写完,我很沮丧,知道结局的人已杳无音信。

带着对故事的牵挂,我一路向西寻父到此。我的故事如假包换,该你们喝酒了。

女子的遭遇让人唏嘘,为了纾解泛滥的同情心,众人怂恿大叔给女子想想辙,同样离家出走的他,想必在这方面有着宝贵的经验。大叔正出神地思考着,专注于云笔记开头的那段文字,一听这话顿做无辜状,连连摆手,声明自己这是采风而非出走,恐难当此重任。

说谎游戏第二轮:消失的音符

第一轮说谎大家都没有放开,这导致都没喝着罚酒有些口渴。但公平起见,按第一轮的反序,这轮由女子先讲。

可能是后面的故事还没编好,她就另起话头聊起自己的职业,“严格来说,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心理专家……”

一听啤酒迫不及待地移了过来,领队说只有美酒才能收回谎言。

女子莞尔一笑,自称是一名电生理技师,其实也不算说谎: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疑心父亲的出走正是我学医的动机——母亲说过,他有癫痫病史。

可人的疯狂并不能在教科书上找到答案,天使的生活也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精彩,我的每一天都是在电生理屏蔽室里度过的。我日复一日面对那些频繁发作的癫痫病人,通过rTMS,也就是一种叫作“重复经颅磁刺激”的技术,帮助他们控制症状。可那又怎样?我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有意义,或更加完整,父亲的出走也仍然只是一个迷。最初的激情消散,工作只剩下机械的重复,如同通勤的车辆吞吐着人群,如同爱情与婚姻。生活的单摆终归从痛苦的一头晃荡到无聊的另一头。

那天,若不是师姐的求助电话赶在我下班关机前一秒打来,我就不会遇到克里木了。

师姐遇到一个难治性癫痫患者,说是药物治疗不行想上TMS。我破口大骂:你不好好给你的大白鼠插光纤,跑来搞什么电生理?姐们儿都职业怠倦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多方承蒙师姐的关照,这面子还是要给的,班也还是要加的。

0.3Hz的低频,每次75分钟,10次一疗程,重复3个疗程,有的人好转了,这是大多数,有的人没有,得听天由命。克里木是后者,他还是会三天大发作五天小发作,这让他无比沮丧,他在一个呼麦乐队里演奏苏尔①,现在已经登不了台了。

师姐选择下班后塞人来,其目的昭然若揭。她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通过TMS抑制胼胝体联络功能制造可逆性功能裂脑”,现在她终于找到病人愿意配合这个试验。她信誓旦旦地说,事发突然,伦理审查之后再补吧。

为了表达感谢,她不知从什么部位掏出来一张馕,没心没肺地掰下一半当作晚饭请我,还不顾我的鄙视啃得掉粉掉渣。我羡慕她的美貌和勇敢,一个对外貌充分自信的人才敢如此不顾形象,做起事来也不顾后果。

她说裂脑手术本就是治疗癫痫病的传统术式,它通过切断胼胝体中两侧大脑之间的联络纤维,阻断异常放电向对侧传导,效果确切,但由于创伤大,术后遗留认知障碍等缺点难以普及,便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而经颅磁刺激(TMS)通过体外磁场在患者大脑的神经突触后膜形成感应电流,直接抑制癫痫患者的异常放电灶,是一种无创可逆的功能性毁损。自问世以来,TMS就取代了裂脑手术,成为癫痫非药物治疗的首选。但受线圈的限制,目前的TMS只能抵达头皮下2—6cm的皮层脑组织,对深部病灶无能为力。为此她改良了线圈,试图通过定向抑制胼胝体的联络功能,制造临时裂脑。拿师姐的理论说,癫痫其实是两侧大脑争夺身体控制权的战争,任何脑区都可能兵荒马乱,消灭局部病灶只能饮鸩止渴,画好三八线才能釜底抽薪。

师姐的理论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美术课。肖像老师教我三庭五眼、透视形准。但我并没有领会到老师口中对称的美感,小孩子只关心小孩子看到的东西——课后我问父亲为什么人这么浪费,备份了两只眼睛、两只耳朵。

父亲却没个正经当爹的样子,答不上来就用恐怖故事来吓我。他说这是因为主神宙斯把人劈成了两半,从此人类穷尽一生奔走寻觅,就只为找到自己的另一半,不作他想了。

从他那里接受了太多的歪理邪说,让后来的我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比如荣格借这个神话提出的双重人格的面具理论。

“为什么人的嘴巴却只有一张呢?”我不依不饶指出这个事实。对此他仍是振振有词,“那是因为我们能说的话远远少于我们能感知到的信息。”

那天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那个动不动把人对半劈开的宙斯,拜这屠夫所赐,人的左半边没有了嘴巴。

……

克里木的治疗效果很好。可奇怪的是,治疗结束后他成天缠着我要求追加疗程,敢情这玩意儿还能上瘾?他总是借复查来跟我没话找话,问我叫什么名字,作为哈萨克姑娘为什么关中话说得这么好……我还是更喜欢尚未痊愈时的他。

师姐揶揄我说,这明显是套近乎。她就在一旁偷笑,克里木你看不见吗?

我只好不胜其烦地跟他摊牌,“想追哈萨克姑娘,得在马背上!”

……

我想我是右半边那个人,因为我伶牙俐齿,可以用“为什么和我在一起”这种亘古的难题刁难另一半。我承认这个问题很傻,可克里木的回答更傻,他说:“可能是语言相通,说话投机吧。”这让我有些不悦,他可不应该跟热恋中的女子比傻,我故意挤兑他说:“那你应该追我师姐,维吾尔语才是你们共用的语言。”他却问我:“你师姐是谁?”

这个回答是加分的,他的意思是:我的眼里只有你。

于是在我的允许下,他把我介绍给了他的乐队朋友们。他们为我演奏了一小段原创新曲,那是一支能迅速让你张开耳朵的曲子。低音呼麦把我带到了悠远的草原,随狼群深入雪域攒行,随海豚潜入冰川游弋,风声在耳边仓皇失色,我杀开一条血路投奔那秘境,却在云山雾断处戛然而止。那旋律就在嘴边了,却哼不出来,如鲠在喉。

他说这里本来有段苏尔的和音。我问去哪儿了?他说忘了,忘在了梦里。

他说他在接受我的治疗时做了一个梦,梦里的他骑着大马飞奔在西北的草原上,他在血色的河谷里搭救了一个姑娘,是一个哑巴,只能吹响苏尔表达谢意。那段旋律很美,醒来却不记得了。

我给了他一巴掌,哭了。

……

似乎命中注定,我从不能成为某个生命里的主角,无论是父亲,还是克里木。

分手时我已经恢复了冷静,我对那个处心积虑的前男友说:“你就那么笃定,再次TMS就能唤醒那个梦?”

“我只能试试。”他说这话时,终于敢抬头与我四目相对。我的右眼也终于得以窥见他左眼里泛滥的执着,这样的执着,我曾在出走前的父亲眼里捕获。

遗憾的是,于公于私我都不能满足他这个要求了。这治疗本就是试验性的,谁也不知道追加疗程的后果,谁也不能肯定那段旋律是否真的存在过。

克里木再也没来烦过我,他是离开我生命的第二个男人。只身去了西北流浪,到了“离大海最远的地方”住下,在雪地里撒欢,在图瓦人的乐队里度过了愉快的时光,还说那就是他梦里的那个地方。我问他找到那段消失的旋律了吗?他说,他找到了更美丽的风景,希望我有空能来看看。我说世界很脏,不看也罢。他说远方很美,不信你听。我问他那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他说这么美的曲子不应该有名字,因为名字会限制听众的想象力。我无言以对,音乐是各种艺术形式中最接近语言的,在较低的加工阶段,它们有着相似的神经机制,甚至共享着初级语法中枢。

女人的话匣子大约有着某种正反馈机制,一旦打开就一发不可收拾。女子就这样话痨般叙述着,倒也没人打断。

悠远的呼麦唤醒了营地里的耳朵,音符在沙丘里来回撞着,思念变得和沙子一样柔软。

女子万分惊讶,这不就是克里木的那首曲子吗?她问歌手从哪里听来的?

歌手轻蔑一笑,声称自己才是这首曲子的原创。他还一口咬定她的前任是个渣男,泡妞都用盗版的曲子。他问女子究竟是来寻父,还是来寻夫的?“你说的克里木不会就是我的某个化名吧?让我好好回想一下,在我不小心伤害的女粉丝中,有没有你这样的……”一般情况下,歌手不唱歌改说话的时候,就没那么招人喜欢了。没等女子作出反应,他又不无嘴欠地跟在座的炫耀起来,“看我没瞎说吧,我的粉丝这不就追来了?”

女子的一腔哀怨喂了狗,这梁子算是结下了。她不掩鄙夷:“我就是选他,也不会选你。”

她说的是那个大叔。

后者这才从云笔记里醒过神来。他深以为然地感叹,说自己年纪大了,总是提笔忘字,语言的匮乏限制了想象,故事老被措辞困扰。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2025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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