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荣华山呈木瓜形,傍晚,山坳被暮色填满,南部山梁和东部山梁突兀出来,暮色银灰,荣华山看起来像个阳桃。北斗星就悬在山巅,忽闪忽闪的。从我门前上一个缓坡,沿横路走过去,下了南部山梁,便是毛家村,沿公路走三华里,便到了仙阳镇。这是我日常散步的线路。在当地人的传言中,荣华山阴邪,朝凿暮合。站在横路上,俯瞰仙阳,如旷野中的一钵炭火,在熊熊燃烧。群山之下,灯火粲然。星野低垂,田畴平阔。
仙阳至浦城县城有十五公里,中间地带是荣华工业园区。园区较为沉寂,夜里黑灯瞎火。大货车常在傍晚后通行,亮着刺眼的大灯,轮胎碾压着凹凸不平的水泥路,发出“呼呼呼”的吼声。这是一种令人畏惧的声音,山洪暴发一样倾泻下来,窗玻璃被震动得“啪啪啪”作响。若是雨夜,碾压声更剧烈、刺耳,夹带着滂沱、飞溅的泼雨。在荣华山客居三个月之后,我听不到大货车的碾压声了。公路被钻机钻裂,裂缝密集如蜘蛛网。挖掘机开始分割、挖掘、推铲水泥块,被渣土清运车拉走。很多外省来的筑路人便驻扎在仙阳,他们碎石、搅拌、清运、浇筑。他们来自贵州、河南、江西,住在镇郊山冈上的活动板房。
山冈海拔三十余米,早年,这里有一座石灰厂,炸石灰石烧石灰。石灰禁烧,又改为碎石场。炸了几年,无石可炸了,被平整了出来,有百余亩,作“下山移民”用地。暂无移民,便选作筑路人驻地,搭建了四栋活动板房,也堆碎石、路沿石、地砖。有一天下午,我在仙阳去管厝的桥上钓鱼,暴雨毫无征兆地飙射下来,我和钓友找地方躲雨,看见山上有活动板房,便逃命一样跑上山。虽是深秋,天却格外冷,忍不住腿脚发抖。荣华山属于武夷山脉北部余脉,峰丛竞秀,覆盖着葱郁的原始次生林,气候多变,晴雨雪雾变幻莫测。
活动板房有两层,下层办公(其中有一栋板房的下层,做食堂及洗澡间、卫生间),上层住人,一层有十八个房间。办公室大多无人,上层也都关了门。一条狗在堆杂物的工棚里穿来穿去,望着陌生的来人(我和三个钓友)也不叫,只眼巴巴地看着。狗只有三条腿(右前腿只有短短一截腿根部),走起来一纵一纵的,前身往右边斜塌。工棚很大,杂物才堆了一角,十几辆电瓶车停在里面。在工棚北角,有四个泥俑。
泥俑有四尊,三男一女。女泥俑高约一米五八,厚唇,披发垂肩,额宽鼻塌,颧骨略突,乳沟深,肩厚腰粗,臀大腿壮,肩膀上勒着一条粗绳,双手使劲地拉拽着。与女泥俑挨在一起的,是男泥俑,高约一米六五,平头眉粗,耳大嘴巴大,鼻孔如麻管,双肩如石鼓,腿短脚大,指关节如算盘子。女泥俑跟前站了一个小男孩泥俑,高约一米一,胖墩,神态憨厚,脸圆下巴短,腿长于上身。男泥俑跟前站了一个大男孩泥俑,个头与男泥俑肩膀等高,脸长且瘦削,双手做前后甩动的样子,上身前倾,右脚落下脚尖,左脚抬起后跟,作跑步状。泥俑是用黄泥捏拍出来的,泥已白黄,留着手捏手拍的指印掌印。
这是谁塑的泥俑呢?泥俑右侧一块木板(老门板)上,还有一团泥,占据大半块木板了,还是半湿的。那个塑泥俑的人,还要塑一尊泥俑。泥已经被浆熟了(无污质的黄泥踩出了泥胶,具有很强的黏性,称作浆熟)。泥俑塑得略显粗陋,手法也不怎么细腻,背沟两边也不对称,鼻梁两边也不对称,显然塑泥俑的人不知道人体骨骼具有对称性,但泥俑入眼的刹那,还是让我很惊讶。无论是身形、神态、动作,泥俑都散发出一种赤诚、坦率、妙趣的神采。
黑土种菜,黄泥夯墙。这是乡谚。黑土肥沃,适合栽种。黄泥具有黏性,适合制砖制瓦,掺杂石灰夯墙,板结起来,比大理石硬度大。荣华山低坡,土质就是黄泥。暴雨落下来,黄土路便黄水汤汤,冲走表层土,坑坑洼洼,只有拖拉机可以在山道载运木柴、苗木、番薯。仙阳人有种植烟叶的传统,一块田种两季菜蔬,种一季烟叶,入秋即采烟叶,放在烟房烤烟,烟叶烤好扎捆,卖给烟厂。仙阳属于山中开阔盆地,阳光充沛,也多雨雾,福建最好的烟叶产自这里。烤烟房便是用黄泥夯墙盖瓦的。站在活动板房前,可以瞭望整个盆地,烤烟房如一座座碉堡,耸立在烟田边的机耕道上。京台高速沿镇郊而过,与G205 公路交叉,在仙阳骑跨,仙阳也因此成了浦城县北部的枢纽中心。阳历每月逢初一、初六,是仙阳赶圩的日子。赶圩即赶集。各村乡民背着货物来仙阳集市卖,有新采的蘑菇、笋干、葛粉、红薯粉、鸡鸭鹅、鸡蛋鸭蛋、陈年谷烧、山蕨干、河鱼,有树苗、菜秧、鸡苗鸭苗鹅苗、小狗小猫,有土布、圆匾、竹筛、簸箕、筲箕、木桶、菜刀、锄头、铁铲、八仙桌、竹摇椅、竹躺椅、火熜、土陶水缸,有糯米、高粱、籼米、番薯、小黄豆、绿豆、花豆,有麻梨、石榴、无花果、板栗、柿饼,有米焦(冻米糖)、麻骨糖、红砂糖、甜米酒、包酒、豆腐、豆豉、豆酱、剁椒。宽敞的街道,一下子变得拥挤,街面摆起了各种吃食,白白的蒸汽从蒸笼里直冒,有卖荞麦粿、清明粿、灰碱粿(千层糕)、包子、蒸糕、蒸饺,有卖炒粉、汤面、白粥、扁食(小馄饨)。每个圩日,我必去仙阳,从街头走到街尾,窜走各条小弄小巷。
有一次去赶圩,在加油站路口,我停了下来。窨井(公路人行道排雨水的管道交接口)口站了三个人,戴着安全帽,地上有一条黑色粗水管,一个工人拿着一条粗粗的棉麻绳,一个工人抱着一件军绿色棉大衣,另一个工人半弓着身子。我也走过去,见窨井里拱起半个脑勺,全身浸泡在泥浆水里。已是新春,三天两头落雨,路面泥浆水横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