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阴阳
作者 张力奋
发表于 2025年5月
@ 油画插图:张力奋 2024年9月,复旦大学教授张力奋结束了他此生最漫长的一次旅行,也是世界邮轮环球行之最。全程274晚,他踏足七大洲和南北极,途经65国的150多个港口城市,以完成一个写作计划,记录疫情结束后的全球景象。新年伊始,本刊邀请他开设专栏“一个人的地球”,跟随他游历动荡世界,目击地缘政治之变,品味大自然与各国民生,以文字、以摄影、以绘画留存私人记忆,偕你同行。

旅行的诱惑之一,是陌生感的愉悦。这种多巴胺的突袭,来无踪,去无影,毫无先兆,求之不得,说来就来了。我很少去熟悉的地方旅行,因为它刺激不了你。再伟大的城市或任何世界奇迹,在它原住居民的眼里都颜值普通,视若日常,哪有外来人一惊一乍的光环。不过也有一类国家或地方,虽地域上近邻,文化传统根茎相连,人长得也像,但实际差异巨大,彼此很近又很远,比如中国的邻国日本。此行65国,日本的行程最长,先后共占7天,包括石垣岛、冲绳、长崎、东京、富士山、横滨、大阪。

冲绳,2024年4月1日,周一

冲绳我以前去过一次,带着老爸坐邮轮,印象中没去什么景点,只留下海的印象。记得那次旅游大巴上民主投票,多数人想去免税店购物,我们少数派只能服从,就地喝茶,不过最后背了一袋日本米回船。今天在那霸下船,先打车去首里古城。14世纪末至19世纪末,这里曾是中国的藩属国—琉球王国的首都。2019年一场巨火几乎毁了整座首里古城,正殿全毁,目前正在修复。我们去了临时屋顶,可透过巨幅玻璃实时观察巨大的修复现场,正在工作的工匠(木匠、漆匠、石匠、瓦匠)有十多位,堪称“看得见的复兴”,也是文明的代价。

从首里古城下来,我们打车去万座毛,冲绳一个出名的海边景观,加上名字怪异,发音与汉语极像,这刺激了我的兴趣。我们上了一辆车,事先用汉字写了目的地。老司机看过后说了一番话,我们不懂。于是他把我们送到几十米外的出租车站点,原来他不跑远程,把我们移交给另一位老司机,确认了目的地和预订的用车时间,再三鞠躬后开走了。

新司机也该有70岁,矮小瘦弱。一路上没言语,实在不行就用翻译软件。车抵万座毛,闻到海声,他示意我们自己进去,他在停车场等。没隔几分钟,司机突然出现在跟前,说是怕没人给我们拍照赶紧过来,推荐了几个角度,又回车上了。半个多小时观光出来,我怕找不到司机,四处张望,只见他矮矮的身子,远远地大幅度挥手,像一面旗帜。我猜想这半个小时他的眼睛或许一直盯着出口,从未移开过。回到码头,我发现比预订时间超了近半小时,想加一些车资。他摇摇手,坚持只收事先说好的车价。码头上都是人。我把司机请下车,以邮轮为背景合影留念。不远处站着一位日本海关关务员,笑嘻嘻看着我们。我邀他加入合影,心想今天为中日友好出力了。

长崎,2024年4月10日,周三

出长崎码头,即往长崎原子弹爆炸资料馆(即原爆博物馆)。小走一段,不见出租车。街头清静木讷,半空荡着高压电线,底下是低矮的民居,一如小津安二郎电影场景中的日本了。我推门进了一家照相馆,鞠躬请店员帮忙叫辆出租车。里边三个年轻店员,一男二女,听我用英文问路,有点不知所措甚至慌张。我在纸上写下“原爆博物馆”这几个汉字,他们一下子都“喔喔”起来。10分钟后,出租车到了。我鞠躬致谢,他们回礼。我再鞠躬,三四个回合后,我们终于上车。每次见到日本人,总好奇他们的表情仪态、语调语气发音、肢体反应是怎么养成的,又一代代血脉传承。一些中国朋友在日本住久了,举手投足加上其他小动作也开始像日本人了。

@ 冲绳港。旅客上岸前,日本海关人员正在巡逻收缴食品。

我第一次见到日本人是1973年的上海。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报纸上刊登了毛主席在中南海会见田中角荣首相的新闻照片。首相的下巴很方,嘴有点瘪进去。我还是个小学生,课余去少年宫“代表中国少年儿童”接待外宾,陪老外手拉手那种。那年头外国人访华很少,多是五大洲友好人士。参访上海通常是“三件套”:工厂车间、人民公社与少年宫,加上观看上海杂技团表演。某日通知,下周要接待一个日本代表团,隐约记得是兵库县的。老师郑重提醒,日本虽历史上侵略过中国,伤害过中国人,但现在中日邦交已走向正常化,日本人民是友好的。代表团成员大多年过半百,男士一式深色西装领带,女宾多着长裙,妆容粉白。一路参观,他们肃静谦卑,没什么人说话或提问。

本文刊登于《第一财经杂志》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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