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德斯,乘风破浪的布拉班特马
作者 朱英豪
发表于 2025年5月
冈瑟和玛莎

那是一个西法兰德斯惯常的阴天,微风习习。在距离北海海岸几公里外的一片绿茵草地上,冈瑟·范布勒(Gunther Vanbleu)从马厩里牵出他那匹心爱的重达一吨的布拉班特马。

“它叫玛莎”,他拍了拍它粗壮的脖子,非常熟练地把一只老式的木制马鞍绑在它的背上。作为这里仅剩的12户马背捕虾渔家之一,冈瑟干这行已经十多年了。十几分钟后,冈瑟完成了最后一项工作—在马鞍的悬臂处挂上一辆用来装渔具的小车。待我们跳上车,这辆新组装的“马车”便开始沿着村道,慢慢驶向海边的东敦刻尔克村(Oostduinkerke)。

法兰德斯地区①自古以来就以挽马栖息地著称,至今布鲁塞尔还保留着欧洲最大的马匹交易市场。早在古罗马时期,征服这里的凯撒大帝就对当时的贝尔加人的战马赞叹有加,称之为“最忠实不懈的劳动者”。这种战马被认为是欧洲古代重挽马的后代,也是后来众多育种挽马的种马,因此得了“伟大的法兰德斯挽马”的称号②。

1872年,美国作家爱默生在访问英国时,观察到英伦三岛上的法兰德斯挽马,并有趣地把它与工业革命的一些元素相提并论:“这个民族的性格偏向是一种实用狂。他们酷爱杠杆、螺丝、滑轮、法兰德斯挽马、瀑布、风车、水车,甚至酷爱海与风,因为能承载他们的货船。”

冈瑟和同伴们在海边捕虾

爱默生的话点明了那个时代对重型货物运输的技术渴望—第二次工业革命方兴未艾,但铁路运输尚未盛行。对布拉班特马的“改良”,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值得玩味的是,哪怕是在二十多年后的1896年,当晚清权臣李鸿章旅欧考察,受利奥波德二世国王邀请访问比利时之际,这个新兴的国家给这位急于为国家抓药的老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却不是威风的挽马,而是小狗,“亚细亚洲极北近冰海之地,有所谓使犬、使鹿之邦者。而比利时之人,常驱三犬拉一车,或驾一犬于小车之下,使之挽车,而一人在后推之。”③

高大威武的玛莎根本不需要我们在后面助一臂之力。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的结实高大的臀部、拱形的颈部,尤其是几乎覆盖地面的修长的蹄毛,这些特征其实都是19世纪育种场定向选种培育的结果。

正值退潮,玛莎在湿沙中跋涉了约一公里才到达水边。在海水和沙子的交汇处,身着亮黄色防水服、头戴渔夫帽的冈瑟打开推车,在玛莎身上系上一个漏斗状的大拖网,并把两个柳条筐悬挂在马身两侧。随后,冈瑟轻盈地跃上马背,挽着缰绳,走向灰雾中一望无际的海水。玛莎一直在海浪中跋涉,直到水线快漫到胸部,冈瑟才让它停住。马背捕虾的原理并不复杂,当马匹牵着两块木板撑开的漏斗状渔网前行时,沙地上拖动的链条会产生震动,那些把身子埋在沙里只露出触角的夜行褐虾便会跳入网中。

日复一日,就这样一套流程,冈瑟已经重复了十几年,法兰德斯渔民已经重复了五百年。

“1502年,科克西德(Koksijde,小镇首府)建了一座修道院。修道士们想吃虾和鱼,当地的宗教团体都非常乐意满足他们的要求。拥有马匹的农民决定出海捕鱼捕虾,然后送给修道院的僧侣。”在小镇的国家渔业博物馆,82岁的老渔民艾迪·德胡尔斯(EddyD’Hulster)站在一张大幅北海风光照片底下,配合我给他拍照,顺便讲了讲这项传统的起源。听起来,它并没多么动人,更谈不上惊心动魄。

但哪怕是这样一件稀松平常的传统,在过去几百年的岁月里却曾普及到包括法国、荷兰、英国南部地区在内的很多地方,但如今只有这个村子里的12户人家还在坚持做这件事情。2013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决定把这项传统收录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里④。

被列入“非遗”名录是把双刃剑。从那一刻开始,东敦刻尔克渔民的日常捕虾行为,有了像我这样远道而来的观赏者,捕虾人变成了表演者。9月正是渔季,但海边前来观看的游客比渔夫还多。渔夫们忙着收网、筛查渔获。孩子们围上来看都捕到了什么,大人们跑到马首前合影留念。

海边的所有生灵,只有布拉班特马最冷静。

本文刊登于《第一财经杂志》202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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