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幺爹的死,江城有两种讲法。一是仇家暗算,头上钉了三颗钉,扔进云水河喂鳖;二是自摆乌龙,火锅底料拌农药,没把握好剂量,苦肉计弄假成真。十年弹指间,扫黑除恶持续深入,阿猫阿狗尽数伏法,真相如何早不可考。那个敢为时代先的企业家、投机倒把的二道贩子、客死江城的外乡人,一如我们的童年,早已被江城大道上一去不复还的车流埋葬。悲耶,喜耶?我问小莫:“关于幺爹,我们还能晓得么事?”后者点点头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幺爹是混社会的。”
小莫第一次知道幺爹,是在江城实验小学的操场上。彼时世界历史来到新千年,幺爹正值盛年,乐此不疲翻动手腕搅动江城,我们的小莫把闹钟提前半小时,迎接他的是三年级下学期新开的早自习。来不及开伙,门口鞋柜上留了钱,老莫清早出车前放的。他给儿子预算了两只豆包和一碗豆浆,但小莫不这么吃。两块钱全买干脆面,小浣熊干脆面,五毛钱一包。小莫撑死吃两包,多买两包,为的是里头的水浒英雄卡。梁山一百单八将,小莫集了小一百,今天运气不错,开出张豹子头林冲,一只圆溜溜的酒葫芦挑在枪尖,看得小莫入了迷,根本不知道豆包大小的拳头怎么就噼里啪啦落在头顶上。这倒也正常,彪子哥人高马大,足足比小莫高了三个年级。他使了个剪刀脚就把小莫放倒在地,小莫反应过来已是仰面朝天,胳膊腿儿使劲扑棱,并无丝毫作用。豹子头林冲已被彪子哥擒获,透着早上六七点钟的阳光,小莫似乎能看到卡片上林教头报仇雪恨的脸,好像能听见林教头招呼自己跟彪子哥干起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小莫都坚信是林教头给了自己勇气。那时候,他憋足浑身力气冲着彪子哥喊出了那句话:老子是莫仕图,搞我你死定啦!
你姓莫?彪子哥愣了一下,幺爹也姓莫知道吗?
幺爹?小莫一时没听明白,说,老子站起来就是你爹。彪子哥大笑,他这就放心了。收好卡片,拳头就下来了。过完一个年,我们的小莫早把数学还给老师,真到要用知识的时候,才发现数到十多拳就数不清了。那时候他蜷缩在地,除了心疼那张水浒英雄卡,只能寄希望于彪子哥不要把自己脑袋揍破皮。只要不破皮爹妈就不会知道,至于皮肉之苦,小孩子皮实,最抗揍了。
彪子哥边揍边骂,得有五分钟,说了什么没听清,小莫脑子里就记得“幺爹”两个字。“爹”他知道,跟老爸、父亲一个意思,“幺”呢,都不知道怎么写。小莫心里直呼冤枉,为这个不认识的字挨一顿打。其实别说是小莫,就连整个江城,又有谁说得清楚幺爹?江城实验小学的操场上,彪子哥揍完人扬长而去,小莫拍拍屁股起身,只觉天旋地转,似有满世界的问号敲击脑门儿。他搞不懂幺爹是怎么回事,就回家问亲爹:幺爹是怎么回事?
老莫停下筷子,没有搭理他。
幺爹也姓莫吗?
老莫就用筷头敲他的脑袋。
小莫躲闪不及,旧伤又遭新创,哇一声开始干嚎,连带早上挨打的屈辱,一并哭将出来。孩子妈护犊子,把小莫揽在怀里,投向丈夫一双白眼。能耐全使孩子身上了,她埋怨老莫,早喊你搭上幺爹的关系,人家吃肉,怎么说也有咱家一口汤喝吧。老莫听罢不语,闷头喝汤,倒是小莫听出点意思来了,还要再问,孩子妈把碗递了过来,盛饭去,她说,你把书念好比什么都管用。
小莫悻悻而去,心说老妈这话也不一定对。就比如打架吧,物理学得再好,也不能帮你把拳头抡得更准,而这又正是小莫经常能碰到的应用场景。上次挨的打还没消肿,小莫又让彪子哥给堵住了。这回是中午上学路上,在一处偏僻巷道,小莫悔不该抄近路,看了看四下无人,自觉凶多吉少,大老远就把书包里积攒大半学期的卡片掏了出来,除开梁山好汉,还有奥特曼和三国群英。小莫把贡品举过头顶,彪子哥逐一看过,想来是不满意,又都塞回小莫裤兜。看看这个,彪子哥掏出前天抢来的那张林冲,背后还藏了一张更为稀有的花和尚鲁智深。小莫还没看明白,鲁智深和林教头已经递到他手上。
既然幺爹也姓莫,那这事就冇得必要让他老人家晓得嘛。彪子哥说,早先打你三拳,你也打我三拳吧。
放你妈的屁,何止三拳?但小莫不敢说。三拳就三拳吧,总好过没有。也不多想,报仇雪恨第一。小莫揣好卡片,想起语文读本上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选段,以往读书,都是小和尚念经,唯有这篇课文,他是当武功秘籍来背的。小莫心中默念课文,右手便拉开架势。不等彪子哥站稳,扑哧第一拳,正中鼻头,一时间鼻涕、眼泪、口水四溅,糊满小莫一手。彪子哥不愧是六年级老大,吃下这拳,一点不踉跄,只觉得嘴里酸的、咸的、腥的,汩汩外涌。彪子哥高声叫道,打得好。小莫心想,还他妈敢还嘴?但他不敢说。就又加了几分力气,跳将起来,眼眶上眉梢里又是一击,打得人眼珠子乱颤,中了奖放礼花似的,黄的、绿的、紫的小星星,白日里都眨巴起来。彪子哥连声喝彩,没给你幺爹丢脸。小莫不由分说,追上去就是一拳,太阳穴上正着,不多时长出只大疙瘩,酱紫颜色,鼓囊囊的,静脉如蚯蚓,在皮下爬行。彪子哥一时间蒙了神,小莫抓紧机会,双拳齐上阵,把自己早先挨的打,一五一十,连本带利全讨了回来。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我们的小莫终于明白幺爹是怎么回事儿了。大仇得报,小莫撒腿就跑,在那条通往江城实验小学的无名小径上,他边跑边喊,幺爹也姓莫。
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幺爹姓甚名谁,在江城一直是个谜。有人说这小子是外乡人,早年靠倒卖鱼虾在城里立住了脚,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反倒骑到本地人头上来了;也有人说幺爹就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氏,能够飞黄腾达,全靠他那个做京官的老舅。只要电话那头一声招呼,这王八蛋就可以在江城为所欲为。据说他是江城第一个开上小轿车的,那年头县委书记都还在骑二八大杠上下班。传闻县城首座十八层摩天大楼也是他的手笔,大楼外立面装有一部双开门观光电梯,一度成为那个年代的“网红景点”,买票才能参观。据不完全统计,到我们念高中那会儿,幺爹名下已经有十多家火锅店、二百亩停车场、遍地煤矿砂场……
当然这都是后面要彻底说清楚的事情,现在让我们回到江城实验小学。其时小莫已经回过味儿来,这才发现幺爹的名号还真是好用。他和幺爹的某种神秘联系,经由彪子哥的背书,已成全校共识,此事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自己挨揍的频率显著降低。一开始,小莫总要在被打得屁滚尿流之际才使出这张护身符。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如果在对方拳脚相加之前就亮明幺爹这层关系,不仅可以免受皮肉之苦,识相的往往还得过来赔不是,这时候小莫可以趁机讹诈一瓶汽水,或者一块橡皮。当然也有不上道的家伙,他们一听“幺爹”名号拔腿就走,这倒助长了小莫的气焰,他生平第一次追上去揍人。那些拳打脚踢的反作用力带给小莫某种持久快感,常常令他躺在床上回味不已。
幺爹也姓莫。就凭着这句话,三年级的莫仕图在实验小学混出了一番名堂。放学路上已经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有些人还会带着水浒英雄卡过来求他办事。小莫接过卡片,瞧着稀有度还不错,便故作老成地来一句,回头我跟彪子哥说一声,等消息吧。说起来彪子哥已在六年级蹲了两个年头,所以迟迟不肯毕业,据传是还没找到接班人,放心不下自己在江城实验小学操场东头男厕所的事业。多年以来,彪子哥相继在此开辟了最隐秘的抽烟场所,建立起一套卓有成效的冲突解决机制,如今那些低年级寻衅滋事前都得来请彪子哥的意思。
小莫在男厕所找到彪子哥的时候,后者已经在坑位上蹲半天了。早上多吃了几个汤圆,不好消化。彪子哥拱手致歉,周围一圈自动给小莫闪出位置。小莫捂着鼻子让彪子哥继续说,元宵节将近,大家都在讨论假期赏灯的乐子。元宵赏灯是通俗,但具体赏什么灯,如何赏,则各地自有名堂。江城赏龙灯。龙是竹篾骨架绸缎皮,长可百十米。龙灯舞手光膀子戴红绸,穿一条灯笼裤。你要问他寒冬腊月不怕冷?那正是耍灯的讲究。龙在街上游,老少爷们儿追,大家点燃烟花,热乎乎的火花子溅在身上,也就暖洋洋了……
当然,关于江城游龙灯的故事那也是三天两宿讲不完,暂且打住。彪子哥提裤子起身,把手一挥:眼下单说与幺爹有关的那一则,也就是“点睛”。龙灯当然是请老师傅一笔一笔画出来的,先画龙身,再勾龙尾,最后是龙头,一应俱全,单留两只眼珠子不画,待江城名宿来点睛。最早是城关镇的周地主,然后是大队书记,后来书记接二连三犯错误,这点睛的荣誉理所应当就落到幺爹头上。
龙灯扎好,从棚里出来,我们就敲锣打鼓,上幺爹家去。彪子哥回忆那年追龙灯的情形,大街上鞭炮放得热火朝天,院子里幺爹穿长衫,抓斗笔,笔蘸金漆,悬腕以待。老少爷们儿耍过一通,龙首就乖巧地凑上来,眨巴眨巴眼眶子,露出眼白。于是幺爹提臂运力,满满地涂上两坨眼仁儿,礼就成了。此时灯并不走,龙首继续摇,嘴巴吧唧吧唧响。幺爹自然明白,他拱一拱手,这就开口:好好耍,使劲耍,你们以为这耍的是龙灯吗?他取一个分量十足的红包,放入龙口,说,这他娘的是传统文化。彪子哥说完从屁股兜里摸出一张崭新红钞,时隔多年,似乎还散发着油墨的腥臭。他抖动钞票,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听起来舒坦极了。这时候小莫就感慨:还是幺爹气派。
故事讲完,彪子哥领着小莫出来说事,小莫就把我介绍给彪子哥。这是胖胖,小莫指着我跟彪子哥说,强子欺负他。彪子哥问咋欺负的,小莫说抄完作业把原件扔旱厕了。确实不地道,彪子哥把事儿应了下来,说他手里好几件事,到周五放学一块儿处理。小莫点点头,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幺爹给你多大的红包。彪子哥扑哧笑了,都是糊弄他们的,我一个虾兵蟹将,哪见得到幺爹。话音甫落,一阵风吹来,厕所里涌出恶臭。我们清楚记得那天是星期一,于是在那一整个星期,当我们在学校碰见强子,想到他小命不长,就忍不住伤心起来。我们就要把强子揍死,可他现在站在我们面前,却对自己将死的命运一无所知。我们是不是有点残忍?我问小莫。小莫伤心地说,谁让他欺负你来着。话说回来,彪子哥既然是为我们出头,就不能受牵连,更别说牵扯到幺爹。好汉做事好汉当,事成之后咱们就去自首。我表示同意,但自首是去公安局还是派出所呢?我问小莫。小莫想了想说,到时候去问问思想品德课的李老师吧。判刑也好,枪毙也罢,都听政府的。我已经把执行枪毙的子弹钱埋在枕头下边,一共五块,足够买三颗。遥想行刑之日,小莫表示,一定要像课本上的革命先烈那样,昂首挺胸,慷慨赴死。那时候漫天飞雪,地上白花花的,风像刀子,冷气从脖子倒灌,一直凉到脚底板。我问他为什么冷气倒灌,他说你傻啊,因为地球引力,血都是往下流的。小莫不禁伤心起来,我还没听见过枪声呢,希望子弹不要打烂耳朵,他说他的耳朵每年冬天都会冻得发紫,到这会儿冻疮还没好。小莫越说越觉得耳根儿冰凉,嗡嗡嗡听不清,他扽长脖颈甩甩脑袋,终于听到一声爆裂——
下课铃响,同学们鱼贯而出。
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接下来几天,我们和强子相安无事,街面上倒是越发热闹。元宵节越来越近,大小商铺都把烟花鞭炮摆出来,学校对面的宋婆小卖部成了我们的天堂,此地品种最全,冲天炮、二踢脚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自不必说,在柜台下面,甚至藏着威力巨大、禁止售卖的“春雷王”。你以为这是宋婆神通广大?错了,那人我们见过,挺大岁数一个老婆子。有一年腊月里,城管巡街,婆子的摊子阻碍交通,人家喊她挪挪,她不大情愿。劝过三两回合,城管的嗓门儿就收不住了。城管队长根本不知道幺爹从哪儿冒出来的。幺爹递了根玉溪,队长没接,他说跟你没关系。幺爹说有关系。队长说有鸡毛关系。幺爹说公民监督执法。幺爹是真懂法,他说他是纳税人,没有老子交的税,国家拿什么给你们发工资?那会儿正赶上星期五放学,于是实验小学全部学生都学会了一个词,纳税人。小莫曾问过彪子哥这词什么意思,他说我也不知道,恐怕是上大学才会学到的知识。当然,这并不重要,反正从那以后,宋婆小卖部成为我们的圣地。我们每每流连于此,除了欣赏琳琅满目的鞭炮,更重要的,是搞清楚强子的行踪。
这天最后一节课是思想品德,李老师八百度近视,小莫领着我从后门溜了出来。本来还打算下课请教他自首的事情,小莫说等不了,彪子哥已经到了。他抬手一指,彪子哥正坐在宋婆小卖部前冲我们招手。小莫屁颠跑过去,说摸清楚了,强子热爱劳动,要搞完大扫除才出来,不过这样也好,错开放学高峰。彪子哥点点头递给我们两瓶可乐,竟然是玻璃瓶的。可乐从宋婆的货柜深处拿出来,二氧化碳十足,彪子哥卸下腰间瑞士军刀,轻巧一撬,瓶盖蹦出老远。这个时候不能用吸管,直接吹瓶儿,小口小口喝,美中不足就是不在夏天,喝可乐最好有大太阳晒着,一口下去,整个人就都舒坦了。小莫打完一个饱嗝,彪子哥把他按在条椅上。这时候我们才发现,身边多了两个大人。区别于彪子哥,他们肯定早不上学了,对小学生来说,不上学的人都是大人。两人一白一胖,白的那个还戴副眼镜。他俩也是混社会的?小莫问彪子哥,收拾强子你一个儿还不行吗,哪用得着这么大阵仗。彪子哥不说话,倒是眼镜看了过来,幺爹是你本家?他问小莫,小莫听不懂本家什么意思,就把他的护身符又亮了出来,幺爹也姓莫,小莫叫道。胖子一听笑了,人胖气短,口中可乐喷一桌子。眼镜瞪他一眼,他就倒霉了,抬起右手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这一下清脆响亮,吓我们一激灵。事情有点不对劲,胖子换一副表情给小莫说话,说吧,幺爹把东西放哪儿了?
什么东西?小莫没听明白,还想再问,彪子哥已经把他拎了起来。时间恍惚回到抢劫水浒英雄卡的那个早上,某种久违的恐惧再次降临。降伏已久的彪子哥再次露出爪牙,任凭我和小莫合力撕咬,也掰不开他的手腕子。就在小莫准备再次使用幺爹名号的时候,彪子哥宣判了他的死刑:
幺爹死……啦。
这句话犹如一句谶语,时隔多年我们才明白,自己的童年就是在那一刻结束的。不知道小莫在彪子哥手臂上挂了多久,胖子把他摘下来的时候,眼镜一瓶可乐都喝光了。他冲我们点点头,听说在四海影厅出的事。四海影厅你们知道吧?他问胖子。小莫点点头,我爸租光盘的时候跟着去过两回,老板是个驼背,戴高度近视镜。驼子死了,眼镜说,去年冬天的事儿,没过年关,哮喘,熬多少年了,现在他媳妇儿看店。她说幺爹两点钟进去的,一场电影两小时,那小子到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谁?凶手吗?小莫问。眼镜没理他,继续跟胖子说话,这人本来骑了自行车,路上爆胎,找不着地儿补,后面五里路推着走的。到地方一看,幺爹还坐在那儿,问老板怎么回事,她说影厅多少年没上新货了,幺爹随便挑了张老片子打发时间。《英雄本色》,你看过吗?胖子摇摇头,只知道是香港电影,但没看过,枪战片对吧?眼镜没有回答,接着说幺爹的事。幺爹一开始放的是下集,没想到看进去了。马上找上集,看前因后果,完事儿又看了一遍下集,说是把故事续上才过瘾。后面的事就不清楚了,老板娘听见声音进去的时候,屏幕上正在演大结局,他跟周润发一块儿开的枪。眼镜说完,胖子叹了一口气,这他妈都是命,幺爹要不看那个电影就没事,别看两遍下集也没事。怪只能怪《英雄本色》太他妈好看了。
大人说话,云山雾罩,我们没大听明白,只知道两人掐着点儿,这边刚说完,实验小学的下课铃声就响起来。胖子撇下我们,大步流星朝校门走去,直到他把人提溜回来,我们才知道他抓强子去了。强子狡猾,知道我们埋伏他,今天没搞大扫除就跑了。胖子抓住他的时候,他都快跑出江城大道了。
现在人都齐了,说吧。胖子把强子也按在桌子上,这回又递可乐,已没人敢接。小莫问说什么,胖子说,说幺爹。我们不知道小莫是否真的藏着幺爹的什么秘密,但危急关头,即便彪子哥也明白,不能背叛幺爹。幺爹不会死的,他冲两人啐了一口唾沫。
眼镜笑了。实话实说,这事儿有两个版本,既然你们不死心——他一口干掉瓶中可乐,就此讲出了江城历史上关于幺爹的最后一笔信史——
故事的第一个版本是跟着县卫生院中医门诊张鹤年张大夫的学徒讲的。据他所言,那天五点半,张大夫预备下班,刚脱下白大褂,门口撞进来一个人。那就是幺爹了。他的脑袋上插三颗气枪钉,两颗后脑勺上竖着,一颗正在眉心。他从四海影厅一口气跑过来,见到的人都叫唤,纷纷佩服幺爹命硬。只有张大夫明白,人是救不回来了。没有救治压力,反而放松下来,张大夫挂好白大褂,干脆招呼幺爹坐下来谈。
你知道自个儿脑袋上有钉子么?张大夫问。幺爹点点头,说遭了后生算计。他摸了根红塔山,找张大夫借火,夹烟的手上满是勒痕,烟头上的火星哆嗦得厉害。张大夫摇头,说抽烟死得要快一些,尼古丁刺激神经,血流加快,涌上来就止不住了。可是幺爹并不松口,他说我老幺跑这一趟,不求活命,倒不如抽上一支来得快活。张大夫看不明白了,他问幺爹,我可帮得上什么忙?
那我问一句,幺爹一下子凑过来,脑门上的钉子直指张鹤年。他说,我知道这三颗钉子深入脑髓,只因堵住伤口,暂时没要我命。别说拔出来,只要轻微晃动,血浆就会带着脑浆喷出来。我知道人死灯灭,细胞立时坏死,到那时候,血肉软塌塌的,皮肤没了韧劲,钉眼儿再没办法缝补——头上带着三个窟窿下葬,老娘见了免不得抹眼泪儿。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这镇上只有张鹤年张大夫有这个本事。来吧,趁我还是活蹦乱跳,趁我皮肤还有弹性,您就拔了钉子,穿针引线……
话没说完,他给了胖子一个眼神,后者嗖地站起,只用右手将彪子哥双臂反剪。眼镜不知什么时候抓了一只“春雷王”,最大号的,曾有人用这玩意儿在云水河炸出一条二十三斤金鲤鱼。要说也不是彪子哥死硬到底,关于幺爹,他确实两眼一抹黑,要不然也不能被一个小莫唬住。可是眼镜,他认定彪子哥死硬到底,于是点燃引线,把鞭炮塞进彪子哥裤裆,紧接着十指翻飞,眨眼工夫拴好一个死结。最后再由胖子一脚蹬在屁股上,彪子哥便像一枚火箭发射出去。
我们立在大街中央望向日落方位,直到彪子哥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上。小莫想起家里那套《十万个为什么》,上面写道声音在空气中的传播速度是三百四十米每秒,江城大道自实验小学向西不过二三里,我们一直等到残霞将尽,也没听到那声巨响。最后是胖子把我们捉回宋婆小卖部,他问眼镜怎么处理。眼镜笑了,他摊开手掌,“春雷王”正躺在那里,鞭炮并未塞进彪子哥的裤裆,点燃的引线已被捻灭,眼镜拍了拍胖子的后脑勺说,你觉得他们真见过幺爹吗?幺爹折就折在这点,名气大了,连条狗都要过来跟你攀亲戚。
胖子若有所思,他接着问,那接下来怎么办?眼镜点点头,坐了下来,让我们把故事的另一版本讲完吧?与其说请求意见,他的声音更像是一种命令,某种隐秘的丝线结成一张大网,将我们死死粘连在那个星期五的黄昏。这次是县卫生院张鹤年的口述,眼镜如老张附身,换了一副疲惫的腔调开始讲话:那天坐诊没什么人,捱到五点半,脱白大褂。莫老板(大家都叫他幺爹?我不清楚)是在我解第三颗扣子的时候撞进来的。他脑门冒些细汗,右手捏个棕瓶。看见嘴角咕嘟冒泡,我就知道他喝农药了。他说他从四海影厅过来的,遇着人都说他命硬。可我看一眼瓶子上的标签就明白了,人是救不回来了。
你知道自己喝的是啥?我问他。
债主逼得紧啊。他说这瓶药我随身带着,逼急了自己闷一口,不来这么一出脱不了身。他边说边点了根玉溪,两只手九个指头都已发紫(左手食指六年前让狼狗啃了,截肢手术也是我做的)。我只好告诉他,抽烟死得要快一些。
要不怎么说张大夫医术高明。他并不死心,说我老幺可不就指着您帮我渡这一劫?农药这东西我熟,喝完就知道防范。洗胃我懂,喝牛奶解毒我也懂。现在这社会,多学点知识自然没有坏处。那帮王八蛋前脚走,我后脚就奔卫生院来了。世上的钱还等着我去挣呢,幺爹能这么着就死了吗?这就是我来找您的原因,整个江城只有张大夫张鹤年有这个本事。来吧,洗胃算不得什么苦头……
不知在什么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就在刚刚太阳落山的地方,传来新一年的龙灯鼓点,街道深处,烟火绽放,明灭可辨。眼镜掐断话头,从张鹤年的腔调里抽回话语权:滚蛋吧,回家写作业去。他严厉地对我们说,爹妈掏钱交学费,是让你们混社会的吗?这句说完,他和胖子不再理睬我们,两人起身,一高一胖并排走在江城老街。那副背影组合如此奇特,以至于多年后电视上播放扫黑除恶庭审直播的时候,小莫一眼认出他们,那时候两人风采不再,痛哭流涕请求政府从轻发落。那时候我们才明白,往事如烟,在三年级下学期那个荒唐的正月里,我们曾奋力爬过这个社会的门槛,只是匆匆一瞥,成人世界便关上了大门。
喂,眼镜儿,你话没说完。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小莫站在那个世界的门口叫住他们:在第二种说法里,幺爹的大结局是什么?
眼镜耸了耸肩,跟电影里的外国人那样。还有什么可讲的呢?他头也不回地说,这怪不得张大夫医术不精,他能有什么法子呢。你还只有小学三年级,你还没有学过生物和化学,你不需要知道什么是迟发性肺纤维化,不需要知道百草枯的成人致死量估计只有五毫升,更不需要知道细胞内活化氧自由基是百草枯毒作用的基础,你只需要知道——
隔着一条街,他高声说道:百草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解药,一口丧命,就这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