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吃饭吗?”再次想起妻子萨日娜这句话时,阿日斯兰已经跟着羊群来到砧子山北侧。这是他熟悉的牧途,先人们的气味留在这里,在每一枚羊蹄足印中,都有他们留下的话语。
这一年夏,阿日斯兰四十八岁,他的样子要比实际年龄老一些,尤其是他的古铜色的脸膛和琥珀色的眼睛,藏着时间的沧桑。而他粗大的手指,即使在熟睡中也紧握着,仿佛不舍牧鞭和辔头,睡着时也在牧羊群。
阿日斯兰的女儿达雅尔就要出嫁了。昨夜,萨日娜问:“给丫头陪嫁些什么呢?”他在火炕上翻身,看着越来越暗的窗子。“给她什么都不够的。”他说,“我们把女儿都给别人了,她可是我们的全部呀。”在蒙语中,达雅尔的意思就是全部。
“就给达雅尔二百只羊吧。”他又说,“她嫁到湖那边,就让这群羊陪着她吧。”
“就这些吗?”
听妻子这样问,阿日斯兰叹口气。她拖着哭腔,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舍得女儿,可他又何尝舍得呢?
午夜时分,阿日斯兰披衣走出砖房。贡格尔草原一派安宁,草地如水,有微动的波纹。牲畜也睡了。在家门前,他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满天星光。他坐下,靠在门框上。
睡吧,阿爸守着你。
阿日斯兰在心里说。
他在羊群后追思昨夜,不知不觉就到了砧子山下的牧场了。那是贡格尔草原上最生动的时刻,牧人们都在出牧,远远望去,草原各处都点缀着羊群。是晴日,堆积的白云几乎触到了蒙古包顶,在白云之间,是一片一片湛蓝的天空。
阿日斯兰向砧子山走去,从少年开始,他就跟着父亲这样走了。过一段向上的草坡,眼前会出现更陡的坡路,途中散落着大小不一的山石,稍一不慎,人就有可能脚下打滑滚下坡去。
砧子山的岩画啊
羊群出没的贡格尔草原
骑马的人去了达里湖南岸
阿日斯兰登上陡坡,那一刻,他在砧子山半腰处了。他靠岩壁站定,目光越过眼下一条通往达里湖的公路,投向被阳光照耀的黄金般的草原。一只鹰在净空飞,显现出一个缓慢移动的黑点。想起父亲教他的牧歌,他喘息着,感觉再一次依偎着那个像岩壁一样的男人。那是一个像山岩一样缄默的男人,总是站在他的身后。
阿日斯兰的脑际幻化出达雅尔出嫁那天的情景,天气好极了。这也是阿日斯兰提前很多天默念的,他一再祈求长生天恩赐给达雅尔一个晴朗的日子,让他的女儿披着阳光成为新娘。他和萨日娜换上盛装,随接亲的马队送女儿出嫁。
阿日斯兰骑马走在最后面,他赶着羊群,在他的心里,有一片最美的草原被切割掉了。到耗来河边,他下马蹲在地上,捧起清凉的河水,洗去脸上滚烫的泪滴。
到亲家家里,阿日斯兰和萨日娜坐上宾一桌,他的目光一直在女儿身上。
“那个小子,他抢走了我的福气。”
他低声说一句,被萨日娜听见了。
“老东西!”萨日娜拽一下他的蒙古袍,也低声说,“你别闹事,今天可是达雅尔出嫁的好日子。”
“我真想宰了那个臭小子。”说完,他咧开嘴笑了。
达雅尔穿红色蒙古袍,胸前挂着用玛瑙、白银、绿松石串起的项链,那是萨日娜的奶奶留下的,如今戴在了小女儿的脖子上。阿日斯兰目光迷离,他的眼前出现一位白发苍苍的祖母,正在用一双颤抖的手给萨日娜佩戴项链。
阿日斯兰闭着眼睛,这一幕一幕闪过的草原上的生活,是他熟悉和热爱的。女儿出嫁,是他恐惧也是希望的,哪个草原上的女人没有这一天呢?在砧子山上,他见过最美的红色,那是太阳还没有冒头的时候,半边天空都红了。今天,女儿身穿蒙古袍出嫁,就像鲜红的朝霞。阿日斯兰一点儿都不怀疑,女儿懂他的心。
阿日斯兰凝视岩画,感觉那个如石壁一般的男人、他的父亲,正在用粗大有力的手抚摸着岩壁,教他识别岩画中的蛇、龙、马、鹿、骆驼、牛、鹰、苍狼,还有骑马牧羊、弯弓射箭的人。
“你看羊群在走远。”是父亲的声音,他指着一幅岩画,“你看头羊,它在回头。”阿日斯兰转头,望着山下自己的羊群,它们在低头吃草。那一刻的草原白绿分明,羊群移动,贡格尔草原就移动,那是从天上飘落下来的巨大的云影。
“父亲!”阿日斯兰在心里叫了一声,傍晚就降临了。岩画中的羊群真的走远了。
父亲,阿日斯兰在心里说,我在这里睡过,是夏季的晴天,我睡在这面石壁的阴凉处,我梦见了你。那时候我九岁,你带着我爬上了砧子山顶。看着那么远的草原,我就想,我们的蒙古马能一口气跑到天边吗?
还是在向上攀爬时,我害怕,你用鞭子抽我。你张开双臂,我知道,如果我一脚踏空掉下来,你会稳稳地接住我。我知道你做好了准备,有你在,我就不会有危险。我梦见跟着你走进了石壁岩画里,我们追那群羊,你还在歌唱:
砧子山的岩画啊
羊群出没的贡格尔草原
骑马的人去了达里湖南岸
我亲爱的姑娘
你何时从岩画里回来
你的身后跟着头羊
阿日斯兰站在砧子山半腰处,他自语着,该给孩子们说一说他们祖父的故事了,要让他们明白,什么是草原上的父亲,还有通灵的头羊。
小时候,达雅尔既亲近又疏远自己的父亲,这个对待羔羊比对她还温柔的男人,终日沉默寡言。在达雅尔的记忆中,父亲与羊群相处的时间绝对超过了与她在一起的时间。父亲有一双绵羊一样的眼睛,从不呵斥她。有时,达雅尔感觉她也是一只羔羊,她在羊群后一天天长大,是落在最后面的一只。她是踩着父亲的身影认识草原牧途的,她就那样跟随着,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在父亲的脑后,他还有一双眼睛。
达雅尔见过父亲暴怒的一刻,她吓坏了。那一天,她和哥哥在家门前草地上玩耍,不远处出现一只狗,她的哥哥甘迪嘎扔下她朝家门飞跑,那只狗迟疑了一下,开始追甘迪嘎。阿日斯兰从家门里走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幕,他大喝一声:“站住!”甘迪嘎猛然停住脚步,那只狗也停止追逐,随之蹲在草地上。阿日斯兰上前,用右手抓住甘迪嘎的衣领,将十二岁的甘迪嘎提起来扔出去,表情凶狠地说:“去,你去给我揍那只狗!”甘迪嘎趴着没动,抬起头看着狗。六岁的达雅尔从一旁朝狗跑过去,她挥动着双手,边跑边喊叫着,狗瞬间离去。阿日斯兰再一次将甘迪嘎提起来扔在草地上,说:“你个孬种!你还不如你的妹子!”甘迪嘎被父亲凶了好久,直到萨日娜出现,他才停止对儿子的吼叫。
萨日娜说:“这不能急的,甘迪嘎还是个孩子。”
阿日斯兰说:“那是一只没有长大的狗,要是他碰到狼,达雅尔是羔羊,他也自己跑?”
那天夜里,达雅尔听到哥哥不停地说梦话,她也不懂,她的哥哥怎么会怕狗呢?深夜,明亮的月光从窗玻璃上推射到炕上,达雅尔没有入睡。她听到房门响了一声,她闭上眼装睡。凭感觉,她知道是父亲进来了。达雅尔眯缝着眼睛,她看见父亲站在炕沿边,伸手摸了摸甘迪嘎的额头,俯下身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然后也轻轻亲了她的额头。那一刻,父亲的形象突然变得高大起来,这是父亲阿日斯兰留给达雅尔最亲切的记忆。
阿日斯兰像被火烫了,他的右手本来高举着,看手势,他是在触摸记忆中的砧子山顶。这会儿,他收回右手,与左手相握放在腹前,好像在强忍着什么,上身左右晃动。他在羊圈里,一群羊围着他。他跪下,抚摸着一只羊的面部,那只羊躺在地上,没有闭上眼睛。阿日斯兰的头羊老死了。
时值小寒,贡格尔草原上刚刚降了一场大雪,放眼望去,世界一派皓洁。从八岁起,到这个冬夜,阿日斯兰已经送走了六只头羊了。头羊的寿命一般不会超过八年,除了头羊,羊的寿命只有一到两年,它们被卖掉,被屠宰,被人吃掉。在十岁那年,阿日斯兰问过父亲博多尔一个问题,为啥不让那些羊多活几年呢?博多尔的回答干脆简洁,从祖上起就这样。那时候,在冬季,父亲每卖掉一群羊,阿日斯兰都会偷偷哭几天。他不敢在父亲面前哭,父亲说过,在草原上,是个男人就不能流眼泪。
在睡梦中,达雅尔突然惊醒。她听到了哭声。达雅尔推醒甘迪嘎,哥哥,哥哥,你听,外面有哭声。甘迪嘎坐起来,兄妹俩穿上棉衣下炕,到父母房间,父母都没在炕上。他们提上马灯走出去,外面冷风刺骨,繁星闪烁,雪夜静谧。他们裹紧衣服,循着哭声走入羊圈,看见父母双双跪在地上,他们之间躺着死去的头羊。
达雅尔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严寒的冬夜,头羊死了,半生坚毅的父亲失声痛哭,母亲在一旁柔声地安慰着父亲,一大群羊站立着,围拢着她的家人。她看见哥哥甘迪嘎也哭了,是泣不成声。有一个瞬间,他抬起右手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停住流泪。从那夜起,达雅尔再也没有见到哥哥哭过。在一只头羊的死亡和父母的悲伤里,甘迪嘎突然间变成了一条获得了悟性的草原汉子。而她自己,就在这样的生活细节中,成长为一个懂得了家人珍贵和感恩的少女。达雅尔坚信,贡格尔草原是她此生的福地,她永远也不会离开。
贡格尔草原的旅游季节到了,达达线开始热闹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