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素钟
作者 路魆
发表于 2025年9月

我们家族的成员在二十岁左右进入甲状腺萎缩期,激素钟也从那时开始了它的倒计时。甲状腺从萎缩到完全失能大约要二十年,也就是说,我们通常活不过四十岁。也有一出生就进入倒计时的婴儿,或早夭,或长成智力低下的娃娃。二十年是一段漫长的弥留期,二十岁也是我们的婚育高峰期,当我们死在四十岁时,孩子刚好成年自立。古代的婚育年龄显然会提前,如今我们的婚育年龄延后了,但死亡时间没有给予我们相应的宽赦。

最值得拿出来说的,还是我们的死亡方式。那是世人一定会羡慕的那种,不用浑身插满管子,不必哭天抹泪,还有一种与流芳百世相悖的黑色幽默:在甲状腺素即将枯竭的那些天,我们的代谢活动接近停止,基本闭门不出,脸色灰黄,皮肤干燥变薄,皮屑层层脱落,在阳光下,有着水母一般的透明,能看见皮下血管和内脏。终于在一个不易察觉的时刻,烟消云散,如化作空气,如影子因日食到来隐去,如蝌蚪结束幼态期变为青蛙时那根自然凋零的尾巴。总之,在老死前,我们就从世上彻底消失了,没有殡仪,不留坟土,不设灵位,一切洁净无骸。也别把我们当成什么缥缈的存在,表面看这阵神秘的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其实是这世间的日月星辰带动了它。如果不把它看作超然的体验,也不强求去参透意义,这样的生命就是如风起,也如风止罢了。

这阵风之所以会起,主要得益于太阳,正如有光才有影,有太阳才有月相。我们自称是月与影的家族,晒太阳是我们日常最钟爱的活动,最初是因为发现经常晒太阳的妇女较少生出天然智力低下的孩子。按现代说法,晒太阳可以促进甲状腺素分泌,帮助神经发育,提振心绪,也难怪在阴雨连绵的季节我们会陷入集体性忧悒。传统医学以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五行阴阳辩证。三魂中的天魂主脑,是胎光,是生命之光。可以说,甲状腺素枯竭便是我们家族的胎光覆灭,之后魂魄分裂,情欲失衡,激情消退,形体也随之败亡,不得不遁入阴影了。甲状腺萎缩症不会造成明显的脖子凹陷,历史上也几乎没有关于它的医学文献,于是狡猾而隐秘地贯穿我们整个家族的繁衍历史。

萎缩症作为一个分支,虽然罕见,但跟常见的甲状腺功能减退症的表现是相似的。我们普遍身材矮小,脖子前倾,面颊浮肿呆滞;平时寡言少语,行动力日渐降低,抵触与外界来往;缺少攻击性,哪怕受了委屈,怨气也不敢撒在别人头上,否则会被自身视为罪大恶极的行径,只好在自身焚烧,烧干了自己;我们表面看着沉静,内心其实时刻紧绷,仿佛随时有大难临头,情绪跌宕起伏;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皆致伤。谁只要看见对方脸上的痛苦、忧悒与暴怒,就会被感染,因此每有成员失控,负面情绪就像疫症一样迅速传开,家族内部难免要元气大伤。我们只好闭着眼睛,编织说辞自我安抚,彼此调停,但一转过头,又忍不住为下一场灾难做足内心准备。

性别倾向上,女性比男性容易发病,她们先于男性从世上消亡,所以我们一生中缅怀的第一个人多数是祖母或者母亲。父亲回忆起了某个夜晚,突然断电,几秒钟后灯重新亮起时,原本在炉前生火的祖母就不见了,只留下一根半明灭的火柴。而祖父是在一场雨中消失的,父亲看见他走进磅礴大雨,形体也随之融在雨中。还有叔叔,二十岁那年他去野泳,一头扎进水中再没有浮起来……电闪,雨歇,化水。父亲说,这些极端的死亡形式反而不太像死亡,给他留下的更多是恍惚,而不是悲伤。这一切都源于甲状腺激素的减退。为维持平和的生活,我们削足适履,尝试封闭五官六欲,不听不闻,一点点退到集体生活的角落里,还想着回归山洞生活——不,不,怎能住在山洞呢?除了在死这件事上超脱常理,我们千百年来都是一个善良的大家族,不必自绝于人。既然二十岁左右才会发病,我们的少年时期应该热情洋溢、身强力壮才对吧?事实是,在无形的家族道德和思维语言的塑造下,无论少年还是成人,我们这种天生紧张的集体个性,几乎人人无差。

最早必定有某位家族先祖也在这种消磨里惶惶不可终日,为我们开启了这种生活先例,可历朝历代从未留下什么咏叹和记录它的诗歌或野史。但是,别以为没有诗歌,没有野史,你就说我们完全轻视这份独特性。我们一边自我贬抑,又一边自命不凡,试图寻找一个神圣的化身来美化短暂的一生。那个化身要么是顿悟成佛的人,要么是羽化成仙的人。那位先祖将家族的病容特征——浮肿的面容、松弛的眼睑、前倾的脖子等,刻奇自媚地与菩萨丰腴的面颊、凝神低垂的眉目、盘坐时前倾的身姿,逐一对应了起来,暗示菩萨的原型正是一个和我们一样遭受怪病折磨,最后涅槃得道成佛成仙的人。释迦牟尼顿悟时正好三十五岁,肉身之花消失后,慧果结成。

在具体的菩萨选择上,先祖再次发挥无与伦比的附会能力,将那位以半跏趺坐姿静坐,手臂搭在膝上,身体略前倾,在莲池前作观水中月之状的水月观音,奉为家族的菩萨化身。镜中花,水中月,虚幻短暂,无形无相才是我们家族生命的真如所在。我们没有世俗殡仪之礼,不过相应地,每有一人消失便请人以松木刻一尊水月观音,送至名为“弥楼山”的岩山上,安置缅怀。唯一谨记的规则是,不得为水月观音刻上五官。将菩萨作为家族化身本就有僭越之嫌,凡人胆敢自比菩萨,恐怕遭天谴。如今我们继承了先祖的个性,胆小如鼠、自哀自恋地活着,不愿向外人道出自身秘密,不敢留下文字记录,维持表面和平,默默地咀嚼痛苦的残渣。

我们通常住在城市偏僻处,从事替代性很高的工作,最好是那些不必与他人过分合作的小工种。我在办公室里就是一个普通的打字员,填写单据,整理文件,不必署名,责任不大,一旦消失,很快会有另一个人接替我。我们不爱社交,没什么朋友,在同代人眼中显得冷漠离群,被误以为是心志高傲——啊,真是百口莫辩!可是,一想到要去解释辩驳,就立刻感到疲倦痛苦了。这样的误解反过来加深了我们的沉默。然而,在一个所有对话最终都会变成观念之辩的办公集体里生活,要忍住不去向别人解释自己是非常困难的。办公室与我们家族一样,里面没几个超过四十岁的职员。有时一踏入办公室,看着那些无神的面孔,上班就给我一种回家的亲切感。跨越四十岁的门槛,是我们共同的障碍赛。他们的甲状腺素,他们的胎光,他们的能量,都在辩论、算计、轮班里,在与同事、上司斡旋或修补关系的过程中耗竭了。无论是以金钱权力的多寡,还是激素浓度的高低来衡量生命长短,其实结果都一样。死亡是不在乎手段的。

我们通常只在族内上千人中寻找婚配对象,这种繁衍形式又让基因在单一封闭的基因池里循环。直到现代医学影像和激素测定技术诞生后,甲状腺萎缩的致命缺陷才在影像和数据上得到确认。这种遗传病应由一个显性基因主导,而且不存在另一个“更显性”的等位基因遮蔽它,消除它必然发病的结果。因此,有传播基因风险的异族通婚是不被允许的。说到底,它是一种自身免疫疾病,个性变化也是内部事务,与族外人无关。我们不向医学界报告,不求投入研究资源,不必拯救这个矛盾重重的族群。那些了解甲状腺疾病或与之搏斗过的人,看到这里或许会提出疑问:这不可能,从利用羊的甲状腺到人工合成甲状腺素,口服甲状腺素补充治疗的历史已经过去百年,你们早该走出这团遗传病乌云的遮蔽了。事情真是这样吗?我们并非讳疾忌医。正如我们的存在方式和死亡方式一样是闻所未闻的,注定不具备启示世俗的力量,因此最常规的治疗无法撼动它的特异性存在。服下的合成甲状腺素,总是穿肠而过,不起效果,我们依旧遵从基本粒子的控制,死在预设的四十岁大关上。萎缩症是只吞不吐的天狗食日过程,是一年之中多出来的神秘季节,在别人沉睡的深夜里自行运转。我们是多余季节里的影子居民。

最后你必然会问:你们这个带着致命基因的家族,为什么没有灭绝?那么,你试想想牛虻蝼蚁、飞蚊蜉蝣吧,活不过半年,朝生暮死,依旧繁衍千万年。水中之月不曾存在,也不曾消失。我们中有人,包括父亲,相信我们在消失后不一定化为空气,正如影子在消失后也未化作某种物质,我们的生存是一种电子图像,电一断就消失,但只需要一个恰当的契机,消失的人就会像电视机恢复通电那样,重新显像,回到我们中来——总有人致力于幻想、探索、促进、实现这种设想的可能性。如今,我们这个如月如影的家族远离世事纷争,活在单调荒芜又偏不灭绝的生命边陲地带,像每次枯萎又发芽的野草那样,誓要用短寿却不朽的绿意在这个阴暗的人间占得一隅。

休止符。该结束了。为家族描绘群像,为其个性成因辩解的文字,写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作为家族一员,我又怎么保证以上的所有批驳、所有美化,不是受萎缩症影响后的思维语言表现呢?事实上,我无法保持中立,唯一可确定的是,四十岁是一个几乎不差的死期。有时觉得,这一切真是太蠢了,仅仅因为先祖不愿为后世留下有关萎缩症的临床描述,那些重要的医书典籍和世界名画才遗漏了这幽暗难解的历史一页。如今写下这份综合性的简短报告,不是有意要打破这个家族禁忌,我只是认为,我有权记录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从世上消失的过程。而考虑到因此被剥夺的东西,我不想承担为家族保密的义务,除非他们在我面前显象,阻止我,否则我就要按自己的意志写下去了。这份报告虽有把疾病浪漫化的倾向,但它更像罪犯侧写——我要追诉的是先祖的罪责。

我曾梦想像孙思邈发现吃海藻昆布可以治甲状腺肿那样,找到一种能中止甲状腺萎缩进程的药方。都说毒蛇出没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而我要找的解药会不会就是随处可见的鸡骨草、崩大碗、雷公根呢?或是从白鹤鸟粪中发芽长出来的怪树?我穷极一生,尝试了几种将自己从早夭命运解救出来的办法,可惜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打字员。有段时间,公司每天有数不尽的文件要打印、复印,我同时操作两台打印机,看它们不断吐出雪白的文件,纸上的机密一律与我无关。有时手指被纸割破流血了也不知道,一张张印着血指纹的文件就这样递到同事和经理面前,像是认罪的罪状,好让他们裁决我。我决定在受到裁决前,结束这种尴尬处境,于是倒数几百张打印纸,一旦用完了,我就该走了。辞职那天,我抽出最后一张纸,打印了一份辞职申请书。我告诉经理,工作对我的生命来说是一份双倍消耗,像同时用两个钟来倒数。“你是想说,你的工资应该涨一倍才对得起你的劳动?”经理问。“不……经理,您理解错了。”我说,“说真的,很感谢,您开的工资远超出了我的预期。”你看,人就是这样被引诱着不得不去屈尊解释自己的。“我的意思是,”我继续解释,“替别人工作这件事本身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对的,只是这样。很抱歉,我决定恢复自由身。请批准,我无意来打扰您。”“好!”经理一拍桌子,爽脆答应了,“我衷心希望,做穷光蛋饿死这件事不会超出你的承受范围。”他的黑色幽默出乎我的意料。他平时不是这样的,现在我喜欢他这点,这要是他的真实本性,我也许会在公司干久一点。但辞职信已经递交了,也得到了批准,这种遗憾本身就是一种黑色幽默的表现吧。

我并没有白白浪费那些替别人打印的时光。激光照射,碳粉显影,转印,碳粉定影,每日严格地遵照这一个个流程,一遍遍地操作激光打印机,某天,我忽然由此想到日照与激素分泌间的生理机制。我们的身体好比是一张纯洁的白纸,太阳是激光,甲状腺是一台打印机,而甲状腺素便是显像的碳粉:我们需要日照刺激甲状腺分泌激素,维持身体代谢良好运转,亦即促进生命文字的显像。若我能一直追着不落的太阳走,避开所有的黑夜,是否意味着,甲状腺将持续高水平地分泌激素呢?即使无法延缓甲状腺的萎缩进程,但是充足的甲状腺素至少能让我们在四十年的时间里欲死欲仙,浸润在“活着是有意义”的清醒状态里,不是吗?

我为此振奋不已,将这个设想命名为“时差旅行”。我计划进行一趟跨越时区的全球旅行,在我之前,家族为了设法活过四十岁而提出的古怪猜想必然多如牛毛吧,而这个从打印机那儿获得灵感的计划,绝对不会是最古怪的一个。辞职那天,我走出公司大门,从一种麻木的死缓走向清醒的自决,这个事实明明没有一点善意,还是让我感到了轻松。记忆中,最早尝试设法活过四十岁的人是母亲,但我家第一个消失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父亲。因为在我之前,母亲有过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姐姐。母亲有次带她去荡秋千,就在分神的刹那,游乐场里就只剩一架空荡荡的秋千了。旁边有一座猴山,笼里的猴子在枯树上下翻腾,尖锐地怪叫着。母亲盯着每只猴子,看了又看,心想,她美丽的女儿宁愿化为一阵风,也不会退化成丑陋的猴子!最终接受了她还没成年就从世上消失的悲剧。

时差旅行,不仅是一个为我自身提出的设想,更在于我很可能会在旅行中寻回消失的姐姐。关于姐姐消失的那套说辞,从来没有使我信服,所以我得知姐姐在童年时被秘密送出了国,送给了一个华人家庭收养的事实时,就不感到意外了。我理解母亲,她极力想证明只要早早脱离家族环境,远离一切与甲状腺萎缩症相关的信息,与甲状腺病变有关的基因就不会起作用。她像把漂流瓶扔进茫茫大海那样,把姐姐送到国外去。这绝对是一次共谋,父亲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姐姐要是还活着,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了。如果她还健康地活着,那就更加证明了,脱离原生环境的设想是正确的。那是一个在二十年前开始的生命漂流计划,而我出生的意义是为了验证计划的结局——母亲在自己消失前的某天,告诉了我整个事实,要我找到让家族活下去的方法。对此,我无法表现得漠不关心,因为我的个性不允许我让任何人失望。我的未来就在于使自己生存下去,与一个以自省、谦卑、艰忍、痛苦为荣的家族做永久的斗争。

当然,我可以离开这里,回去乡郊祖屋生活,管他什么祖训、什么家规、什么责任,一律抛诸脑后。我也可以顺应还没因激素减退而消失的繁衍欲望,及时去找一个结婚对象。我们的婚配对象只能在有限的家族成员内挑选,指腹为婚这种古老的嫁娶形式还在我们之中流行。原因之一,自古没变,两个交好的家庭为了延续门第关系,及早定下婚约;之二,是由于族内通婚的随机性不足,这样做可以避免过分近亲。我的指腹婚对象叫凤华,各自离开故乡后,我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除非我们不想成婚,一般而言,这种婚约效力会持续终生。一个成员活到四十岁就会死的家族,是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择偶上的。无论如何驳斥嘲笑家族的矛盾个性,我还是悲哀地发现自己也无法超脱性色欲望的掌控。去找凤华前,我到医院做了一项甲状腺功能测定。对我们来说,甲状腺检查是婚检最重要的一项。甲状腺素水平太低的成员,无论男女都将失去结婚繁衍的竞争力。所幸检查结果喜人,我的甲状腺水平还在及格线之上。我决定带着激素检查单去找凤华。

家族内部有一个联络用的社群,上面登记了各成员的住址和联系方式,要找到彼此并不困难。我没有事先联系凤华,直接按照上面登记的住址找到她家。我以为这会是一种惊喜。那是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城中村,自建楼逼仄林立,墙贴墙窗对窗,小巷阴暗潮湿,菜渣雨水的臭味终日不散。我们喜欢隐身在这样的区域,一旦突然消失了,房东为了掩盖事态往往会选择沉默,我们也借此继续在世人眼皮底下存在下去。凤华登记的地址是一个破败的儿童游乐场,在城中村外围。那里仅剩两座石象滑梯,几只缺角的石麒麟,一座生锈的秋千,还有一个空荡荡的笼子,底部有一座石山。此时除了我一个人,这个游乐场就再无别人了。凤华怎么会住在这里?我刚走进去,就有人叫住我,要我买票。卖票的是一个白发老妇人。

“我是来找凤华的。”我收住脚步,“她在吗?”

“你不该在游乐场找人。”她摇摇头。

“她地址写的是这里。”虽然感到奇怪,我还是报了自己名字。

“哈哈,你终于肯来找我结婚啦?”

“结婚?没这回事!”我很惊讶,几乎想拔腿就跑。

“是你,没错。”老妇人说,“我一直在等你,等到头发都白了。”

“你肯定不是她……好吧。既然你知道结婚这回事,我猜她跟你认识吧?再说,我们这些人很少能长出白头发。你懂吗?”

她坐在小小的售票亭里,满脸笑吟吟的。一切越来越不明白了。当下只想到两种可能:眼前的老女人要么正是凤华易容扮成的,在耍我;要么,凤华根本不想让人知道她的藏身之处。因为只要留下一个错误的地址,这样别人就找不到她了,而我是唯一会在这时候来找她的人。我猛然醒悟,我的指腹婚对象凤华,不认同、也不想遵守这场婚约了!想到这辈子注定要单身一人,我的欲望一下子被挫败了。

“年轻人,别急着伤心呀。”老妇人从售票窗口探出头来,“她当然不住这里。她躲起来了。”这位老妇人介绍自己说,她白天在游乐场卖票,傍晚回到附近的宗祠扫香灰,凤华是她认的孙女,她们相依为命好多年了。这个游乐场是一个假地址,是为了保护凤华。

“狡兔三窟,你知道吧?”老妇人又说,“她的处境很危险。”

“危险?为了躲我吗?”

“也不是。是躲所有人,一切可疑的人。但我看你是真心实意要跟她结婚的,从眼神就看出来了。”她指着游乐场后的一座旧楼房,那里的墙上爬满了焦枯的榕树根。“她说,如果你来找她,就把地址告诉你。她就住在这后面的宗祠里,和我这个老太婆住在一起呢。”

老妇人让我在秋千上坐着等她下班。这里冷清的童趣只让人伤心,让人想起母亲久远的谎言。我边荡秋千,边琢磨姐姐到底是死是活,荡了几个小时,也不见什么人买票进来。这里仿佛是为我一个人开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时间,我跑去售票窗口看,发现老妇人已经不在了。我在售票亭里发现了一条锁链,离开时,还帮忙锁上了游乐场沉重的铁门,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到这种令人伤心的地方了。锁上铁门时,我感到一阵莫名的释怀。

到了夜半时分,我才在高低不平的楼群间找到那座低矮的瓦式屋顶建筑。它制造出一处凹陷的暗影,如一座幽昧的墓园。这座宗祠有个干净的庭院天井,一踏进去,就能闻到酸酸的烛火味,里面跟外面一样晦暗,却让人感觉到了古朴和宁静。我喜欢这种对比强烈的干净,令人想到绝望中的一抹希望。宗祠不大,我逛了一圈,没有发现凤华,倒又看到了那个老妇人。她拿着扫帚,借着摇动的烛火慢悠悠地在内堂扫地。地上干净得一丝尘埃也没有。我质问她,怎么把我留在游乐场,又问凤华在哪里。怎么问她,她也不应,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埋头干活。

耳边却忽然响起了清脆的鸟叫。在这个没有树、死气沉沉的地方,有鸟叫真是稀奇啊。但这声“鸟叫”却突然咳了起来。我顺着声音绕到宗祠背后,看见一个女人坐在一株白皮松下。夜色已浓,借着月亮在地板的反光,我清晰地辨认出了她的眉目。她有着跟我一样苍白臃肿的脸,一样温和无神的眼睛,身材与其说是丰满,不如说是虚浮吧,因代谢停滞无法排出的水分在她体内淤塞成了一个湖,让她的小腹微微隆起。是她,她正是我童年的朋友,我的指腹婚对象凤华。

“你怎么会住在这里?真想不到。”我嘴上这样说,心却怯了,不敢走过去。

“啊,你来了!对,就是要意想不到。我现在隐居了,也可以说是躲起来了。”她扫掉石墩上几片细长的松叶,示意我过去坐下。我几乎是以小碎步奔过去的。

“为什么躲起来?现在我来了,你不用躲了。”我细细打量她。十几年未见,这个女人对我而言几乎是个陌生人了。她身上有一丝檀香灰的余味,有种古朴旧物的感觉,是一朵即将熄灭前令人留恋的火焰,是一个从松木里出生的精灵。我想象那种绝世般的美好感觉。

“因为我有孩子了呀。”她指指肚子。

孩子?真是突然。另外,我也真是愚钝无知:她的肚子隆起并非水肿,而是怀孕了。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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