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从断处生
作者 徐皓峰
发表于 2025年9月

一、皮埃尔去娼点

——文从断处生、明星伪饰法棋逢断处生,是围棋谚语,见对手棋子之间联络薄弱,便勇敢断上去,引发战斗。总有突变,局势不可预计,方是观看围棋的乐趣。

小说叙述,也是文从断处生,不顺着讲,叫“叙述”,顺着讲,叫“介绍”。一个学电影编剧的人开窍,觉得自己会讲故事了,是克服了“一路向下讲”的常人习惯。

常人惯性大,即便编剧课上得老师教授,轮到自己写,仍禁不住顺流而下。有的老师开玩笑规定,手机定下四十分钟一次的循环闹铃,一响,不管写得多精彩,立刻打住,转写别的。

一般学生哈哈一笑,明白用意就行,聪明学生真做。写作,违反人性,人性浮夸,不习惯深入思考,虽然都知导演兼具编剧能力,有利于维持职业生涯,导演运势旺时,有钱雇一流编剧,低谷期没钱雇编剧,得自己写剧本。没剧本,没法翻身。但大部分导演熬不过初练写作的苦闷期,练一段便烦了,结果一辈子分析别人剧本头头是道,自己一辈子写不出剧本。

苦闷期,至少六年,至少四部完全失败之作,练笔加正式创作,累计废掉七十万字的量。已降低标准了,上一代说是十年,百万字。太苦闷,为坚持下去,何止四十分钟循环闹铃,什么招都要用。

欧美报纸报道,海明威年轻时为避免行文啰嗦,站着写作,据称引发广大学子效仿,果然生理影响思考,不得不行文简洁,赞管用。国产的电子遥控升降写字台,可升到站立书写高度,厂长应是海明威粉丝,否则升这么高干吗?查使用手册,介绍站着写字保腰护腿,果然是。

对海明威,是腰疾发作时的不得已之法,看他晚年古巴故居,为符合典故,满足游客,景点工作人员将打印机摆在个高橱柜上。作家看,那就不是个能写作的地方,胳膊肘都摆不开。房间原貌真如此,说明海明威已放弃写作,打印机闲摆着。

晚年的他也站不住了,留下的写作照片是坐桌前。一写一堆、生怕说不明白的常人习惯,三十多岁已扳过来,如果一坐下,写作水平顿时下降,给海明威说得也太弱智了。

托尔斯泰不愧年轻时打过仗,敢断。

小说开篇的女官聚会后,皮埃尔先去安德烈家聊天,后赴库拉金家酒局,展示彼得堡顶尖浪子玩法。是玩命,打赌能否站在屋外窗台上喝光一瓶酒。主人为让客人高兴,允许拆家,自己砸玻璃,指挥皮埃尔把窗框拆掉。

徒手拆,皮埃尔力大。

熊,是托翁写皮埃尔的意象,熊一样的人。酒局里有一只吓唬女客人取乐的幼熊,以熊为宠物是俄罗斯人特征,现今俄国农村仍如此,跟熊摔跤、打拳击。熊不像猫科动物有爪囊,爪子可缩回肉里,熊爪收不了,二十厘米长,一簇刀子般,灵敏避开人肉,它得多爱人。

书里,皮埃尔拉着幼熊前肢跳舞。

上世纪五十年代国内建起大批苏式建筑,苏式居民楼的房间高,办公楼房间更高,何况是旧贵族住宅,三层高度,在邦达尔丘克版电影中,下望深不见底。

八十年代兴建参考日本式的居民楼,房间缩水,三层摔下,有生还概率,托翁书中的三层,一定死。人没失足,赢了赌局,浪子们嗨了,转场下一处。书里写,下一处是皮埃尔最感过瘾的,来库拉金家就是为去那儿。

那儿是哪儿?

读者与浪子同心态,要顺着往下看——托尔斯泰断了,笔不跟着大伙出门,截止在皮埃尔的兴奋上。

下一章,时间上不知过去多少天,地点由彼得堡转到莫斯科,一个贵族午餐上,有客谈起那晚的库拉金家聚会浪子们闹出了事,最出风头的、站窗台上赌命的是位军官,给贬为士兵,领头人、库拉金家公子给赶出彼得堡,皮埃尔也遭赶,来到莫斯科。

他们转场路上,碰上位警察分局局长,便把局长跟小熊绑一起,扔河里。侮辱政府官员,因而受惩,公子和皮埃尔只是给一时驱逐,没实际损失,喝酒赌命的军官是公子的穷哥们,虽然身为贵族的母亲还受人尊重,家底早不行,受罚惨烈,之前军旅生涯作废,得从零开始。

北京孩子生活经验深,哪怕祖上贵为国公,穷了就是穷了,穷孩子不跟豪门孩子玩,别以为能沾上什么好处,闹出事,他们没事,由你担责倒大霉。

警察巡街,没有单独一人的,局长遭戏弄,手下不敢拦,怕动粗伤了贵族子弟,表明贵族是凌驾于政府之上的存在——托翁凌空一断,断出此意。

打断现在进行的事,改由他人转述,作家便可改变叙事风格,不按现实,尽可夸张。转述,转风格,也转观点,皮埃尔角度的青春激情,变为对贵族特权的揭示。

转述,还有个功能,转变叙述重点。

浪子们出门前,叙述重点是下一站去哪儿,他们究竟要玩什么,以至于能让皮埃尔如此兴奋?经他人之口转述后,目的地不重要了,叙述重点变成路上胡闹。

上一章的大悬念,下一章几个字交代,是去一位女伶人家,戏剧演员还是舞蹈家?都一样,十九世纪的欧洲亚洲一致,演艺属于娼业。今日高贵的芭蕾舞,当年像港片中的夜总会陪酒女,演出之后,有观众点名,便要拎包出台。

女伶家不会仅她一人,是个娼点。

皮埃尔是托尔斯泰力保的人物,热爱友谊、相信爱情、追求真理,起点是个淫荡之辈,起点和发展不匹配,是设立人物的巧思。构思巧,实施得小心,他在女伶家耍开了,恶心到读者,后面便没法写了。

改为转述,不是现场目睹,读者觉得这个“人类优良面”的化身,也有污点呀,不反感,觉有趣。

此技巧,在好莱坞是维护明星形象的法宝。

明星接到一个底层流氓的剧本,名牌编剧之作,能显演技,拿奥斯卡,要演。但对几场表现流氓特质的戏,请问能否删除不拍,因为自己一贯谦谦君子形象,以此得的大众缘,演流氓,对粉丝有新鲜感,但突破形象不能一次性过大,否则掉粉。

商业片编剧的主要工作,便是把资方、制片方、名角的不合理要求,修饰得差不多能看下去,编剧支招“改转述”,观众没看见明星的流氓丑态,明星不失好感,对于导演,事还在,两全其美。

《罗马假日》中树立起“全球级暖男”人设的派克,出演《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吃软饭的、《太阳浴血记》中的强奸犯,都是拍俩镜头便改转述了,没他人,就自己转,画外音回忆。善心美男代表的泰勒·鲍华、保罗·纽曼演流氓,都用此招。

如果真拍呢?

便会是亨利·方达《西部往事》里的情况,他作为个流氓要挟个女人,想在本地做生意就得先跟他上床。他不怕恶心,拍了。拍的过程,想起一贯的良善形象,于是对女人抒情,几乎是散文诗,搞得女人不耐烦,不是交易吗,怎么搞得像爱情片?为早完早了,女人反客为主,办了他。

恶心坏观众。

不知是他想起的,还是老板想起的。此片可为《战争与和平》证明,实写皮埃尔逛娼点,会分寸大乱,不如改转述,一白遮百丑。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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