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是从一位远房亲戚老太太嘴里。
小时候爷爷奶奶的住处常成为各路到访上海的亲戚的暂住地,这位老太太是我奶奶已逝大哥的妻子,长得出奇矮小,加上还有点驼背,平素又一直戴着个黑色的绒帽子,更让她有一种大甲虫的感觉。在我幼小的世界里,常常比较老人之间谁更老一点,比如我爷爷的继母,她双眼黯淡无光,手像干枯的树皮,一张嘴已然褶子密布,找不到嘴唇的去向,那自然是极老的,我猜她大概快要一百岁了。又比如这位我称作“舅婆”的老太太,眼睛眯起,身体蜷曲,虽然看起来没有前一位干枯,但她的老人斑更明显。每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她都坐在窗口的椅子上,奶奶恭敬地给她泡好茶,和她聊着天,阳光洒在她眯细的眼旁,将她白皙皮肤上的黄褐色斑照耀得更为明显,加上那顶黑绒帽子,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成了精的三花猫,下一秒就要舔舔自己的手掌,再抹一下自己那长着几根白毛的耳朵。
小小的我害怕她,因为她看上去实在太老了,她每一步慢慢的挪动都会让我担心,她不会忽然死在我们家吧。但后来回忆这些事的时候,我奶奶说这个舅婆那时候也不过七十多。“什么?”我不禁大叫。“你爷爷的继母那时候也才刚过了八十大寿。”奶奶补充道。
这一次对话发生在我奶奶将近九十岁的时候,当时的我没觉得她和过去有多大变化。她照例任性地吃荤不吃素,冬天会躺在床上吃巧克力,夏天则对着空调猛吹。全人类的寿命正在慢慢延长,得益于发达的医学和科技,但在我看来,是因为人类的童年期无限延长了。“以前的人十岁以后就是大人了,现在的人三十几岁还是小孩。”我奶奶如是说,“所以中年和老年也被推迟了,不像以前的人,四十岁当爷爷,五十几自然就是老太爷,七十岁过后就没有别的盼头了。”
这让我的记忆被开启,我也的的确确想起这位老太太令我特别害怕的一些原因。她属于那种说话很生硬的老太太,有一次我挺友善地问她:“你在做什么?”结果她答了两个字:“等死。”说出这两个字时,她一直眯缝着的眼睛微睁了一下,露出了我从没见过的小小的、瞳色很浅的眼球,像是在证明,此时此刻,她还是活着的。我又颤栗了一下,鼓起勇气要和她谈判:“那你尽量不要马上死。”她轻轻哼了一声,继而又淡漠地看着我说了句:“我可以自己说死这个字,但是你勿许话。”
勿许话,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这种语法结构,这种组词方式,比常规的“闭嘴”高明太多,显得既家常又肃穆,既简洁又深远,还既文又白。这令我发现,这三个字是舅婆的口头禅。我见她自带一尊小小的佛像,床头放着佛经,平时又拜又念的,只要我显露出一丝丝好奇,她就说:勿许话。半夜我上厕所,发现她偷偷打开冰箱,拿出我们家的剩菜,热也不热就直接凉着吃。她忽然发现我在浴室门口观看她的行径,就对我说:勿许话。她手边常有一叠照片,从发黄的黑白照到最近艳丽的彩照,总是拿出来看,并反复摩挲,我凑过去想看一看,上面有没有我奶奶口中长相英俊的大哥,她瞬间收起又压回到枕头下面,对我板着面孔说:勿许话。这种千篇一律的对他人好奇心的截停很伤我自尊心,所以我开始筹划如何报复她。终于有一天,星期六的下午,奶奶出门了,家里只剩我和这位舅婆,我听着小虎队的新歌,她慢吞吞挪动到我面前,指了一下海报上的三只“小虎”问我,这是谁。我看了下她,认定她这辈子都和美貌少年无缘,便简短回答:明星。之后便低头继续沉浸在旋律中。结果这老太太竟然说了句,难看。这一刻我大怒,并忽然找到了可以回击的时间节点。我大声说:侬可以觉得难看,但是侬勿许话!
这年夏天,远房表哥表姐也来我家过暑假,正是这位老太太的孙儿辈。这一对姐弟的父亲,我叫做三伯伯的,是这位舅婆最宠爱的小儿子,时任浙江美院(如今改名中国美院)附中校长,是很有名的画家。他有一双炯炯大眼,骨相清奇,一直留着长发,是个让人觉得与众不同的老帅哥。多年后在电影剧组我遇到段奕宏老师,一直觉得他似曾相识,后来翻到我三伯伯照片,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有着异曲同工的长相:倔强的、不羁的、眼睛里始终框着一团固执的男性。三伯伯的一女一儿,也都长得美,尤其是我那位从小学习油画的表姐,身材高挑,五官秀丽,完全继承了三伯伯的大眼睛及艺术家的气质。更难得的是,她还幽默,且是那种自嘲的幽默。我奶奶介绍说,你表姐十八岁就公派去苏联留学,她则谦虚道,也不是那么准确,我一开始去的确实是苏联,但留着留着就变独联体了,又留着留着变俄罗斯了。我心花怒放地看着这位美女表姐,感恩舅婆将她带来度过整个夏天,什么“勿许话”也抛到了九霄云外。但不久我便发现,舅婆甚为重男轻女,对孙子便是“什么都可以话”,对孙女,也就是我心中最为完美的表姐,竟然也是种种的“勿许话”。
某日,表姐从外面运几件行李回来,顺便带回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两人在门廊处轻声细语地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