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阳行
作者 陈济舟
发表于 2025年9月

人远行方有故事可讲。

Wenn einer eine Reise tut,so kann er was erzählen.

——德国谚语

1

二○二一年的七月,时间突然快起来,经历了将近半年的准备工作,我终于在美国肯尼迪机场,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几个月前,我退掉在学校附近租的小房间,将十六年的生活打包,装入二十多个纸箱中。自己拖着两件随身行李,迁入了波士顿郊区的一栋豪宅中。

宅子是朋友的。它位于镇上一条山丘小道的尽头。由于前门的地势高,乍看上去会以为只是一间两层别墅,灰瓦红柱搭配着米黄色的墙,散发出一种不太久远的年代感。

然而实际上,宅子建在一道斜坡上,它依着小丘的走向,在山势回落的那一面延伸出极大的空间,被前主人巧妙地设计成了一个硕大的地下室。从地下室的门出去,会看见有铁篱和泳池的后花园。

园子外有条小溪,除了在夏季带来除蚊的烦恼外,也会在冬季水源回落的时候引来一些白尾鹿。它们小心翼翼地在溪边饮水,然后沿着溪道消失在清晨或黄昏的林中。

我的朋友们是这宅子的新主人,两人都是从东亚前来美国求学的华人高知移民,想必也曾在去留之间挣扎,但最终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异乡。他们不久前刚组建了新家庭,遂在缥缈的未来中看出一些希望和可能,于是去年毅然买下这间学区大宅,过上了两人的小日子。

前一任屋主是一位富有的白人遗孀,膝下几个孩子虽已成人,但听说有些身体或智力上的残障。老妇因为经济和医疗上的考量,卖掉了这栋她和先生一起设计的房子,搬入了城中的公寓。

这一来一去间生出一些心酸和故事,似乎从侧面隐喻了这个地方一些未及言说的趋势和变化,滋生出一些事件以外的意义。新旧交替,本就是生活的恒常,原本无足挂齿,可是朋友的到来确实为这宅子注入了新的活力。

小两口都是会生活的人,研究美食和园艺是他们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活动。对于去年几乎一整年都把自己锁在小房间里的我来说,这些园中的繁花和盘中的美食,都给我的身体和心灵带来了即时的补剂。虽然精神上的富足理应让人能够抵抗外来的变化和冲击,但我不得不承认,物质和身体上的愉悦也有它能起到的作用。

一墙之外,世界依旧不断地落入新的惶恐和动荡之中,而屋里的日子却愈发过得红火,我们似乎都在坚守且抵抗着什么。

一日主人竟然买来家庭KTV机,三人放声夜歌,在那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里,释放一些找不到出路的情绪。

一首《东风破》被主人唱得支离破碎,可真正让人哑然失笑处是大家发现自己会唱的歌,竟已全被系统纳入了“怀旧金典”的栏目中。他们这样的人,如同这歌一样,在不自知的时候早已被重新打包归类,步入了时代的中段。

歌声中,三人面面相觑,这不正是曾经的少年已然老去,沦为酒醉后KTV包厢中的油腻大叔?

时间推入盛夏,七月的午后,整个宅子在一个特定的时刻收拢周遭的声响,方圆十里间变得异常静谧。

此时,主人们不在,我独自溜到园中的池子里,套上每次出海潜水时用的脚蹼,一次次地潜入池底,和在水底缓慢蠕动的除藻机器人嬉戏。为了完成主人下达的任务,有时也会拿着短刷刷洗池壁上一些新生的藻痕。

每一次下水,都会发现水面上总有一些挣扎的蜂和不知名的虫,我尝试将它们捞起,放回岸上,看它们飞走。于是再潜入池底,寻找并清理一些没有这么幸运的昆虫,偶尔也会遇见死掉的蛙或更为巨大的不知名的生物。

我不明白蛙为什么会在水里淹死,就像我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拽着我们朝一个危险的方向奔去。

池底永远都有清理不完的尸体,清理累了,还剩一口余气,就干脆在池底坐下来,抬头凝望着水的反面,任凭思绪在水中弥散,看它们像冰一样融化掉。

外面的光将树、天空和宅子的影子打碎了,斑斓地投落下来,在水的反面形成一块块白色的光斑,像是某种生物的眼睛。这些不断运动的光斑本应是偶然出现在某个不属于它们的位置,但似乎又是会天长地久地浮现于那里。即便没有光和水,即便没有房主和这宅子,它们也会如突然齐舞的鱼群,在水中变幻着身体。

水底的我是多么想靠近这些想必也会是温暖的斑点,可有好几次,都发现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定住,僵在池中。

夏季草木葳蕤的美东小镇,四下俱寂,宅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黑头发黄皮肤戴脚蹼的怪人和一些还未被清理完毕的虫尸被定格在水池中,直至肺部的空气逐渐稀薄,直至横膈膜的抽搐愈发频繁,直至他求生自救的欲望冲破身体的禁锢。

蛙,到底为什么会被淹死?我至今依然没有想明白。

一直到了很后来,我才想到那些如鱼鳞般翻动的白色光斑可能是在提醒自己关于过去的一些事情,而那时我的精神十分脆弱,感知迟钝,根本无法接受到来自别处的暗示。

我就是在那样的状态下,在朋友的宅子中,活了下来,度过了在美东的最后一个夏天。

2

或许外人看来,我在美国高等学府的这些日子里,是多么的风光,且学有所成。可我明白,六年来,我得到的和失去的同样多。如今的这个人已经不再年轻,可心中仍有很多年轻的想法,然而伴随着智识上的增长,我的心却一天天地死去。

虽然出色地完成了教学和研究上的所有工作,可当我一个人面对着查尔斯河的河水和天上的流云时,已经再也不能感觉到什么。

人,被学院的光环,死死地套牢在异国冰冷的土地上。像是一株被移植错地方的花,开不了,也死不掉。

个体的虚伪、懦弱和小聪明,使我一直用“以不变应万变”的教条欺骗着自己,迟迟在去留之间徘徊,直到一些事情的发生,才给予了我改变的勇气。

3

那年冬天,虽是个暖冬,我却害了病,可最终还是挺了过来。熬到了三月,仍没有一丝开春的迹象。

夜里细雨,气温在零度左右徘徊,整个小镇地面上结满暗冰。后来我才知道,这暗冰是一种自然现象,因为结成的冰呈现黑色,肉眼看不见,但极滑,是冬季公路上的一号杀手。我一个城里长大的南方人,哪里见过这些?那天出门倒垃圾,一脚踩滑在楼梯上,摔得人仰马翻,后腰磕在水泥楼梯的棱角上,一滑,滑出几米,竟躺到了街边,垃圾撒了一身。

冷雨的冬夜,四下无人,对街那盏本不太明亮的路灯,突然迸发出璀璨的白光,让我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想站起来,可刚一用力,一阵剧痛从腰部传遍全身,竟一时站不起来。坏了!

我捂着腰,独自坐在冰冷的地上,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世界安静得出奇。在那一刻,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重重地摔掉了,永永远远地摔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尝试着慢慢爬起来,将四散的垃圾收拾好,放进垃圾桶,再踱回房内。因为两年前有骑车摔断手的经验,所以这次我知道应该立马去急诊拍片。可手里拿着电话,竟不知道要打给谁,好友们都在今年陆续离开这个地方,且都是我开车逐一送去机场,如今我心里一个名字也没有,空得能装下整个世界。

几分钟的时间,疼痛已经从后腰漫延至右腿。最后还是拨通了几个月后我将搬入他家宅子的友人的电话,可那晚他们也正好遇上急事,不得脱身。

一狠心,便决定自己开车去急诊。

到达镇医院时,却看到了闹剧一般的场景。候诊室里源源不断地涌入各种因为滑倒和车祸而送来的人,虽是一群损手断脚的病人,但好在看似都无大碍。护士和医生在忙碌中,也不忘打趣低语:“现在外面儿,就是一个溜冰场!”

一切检查结束,我的整条右腿已经肿得无法动弹,幸而并未伤到骨骼。医生反复询问我有没有摔到后脑勺或者失去知觉,我一面否认,一面唏嘘。

出院后,我爬回车上,用极慢的速度开车回家。在到达停车位前,有个九十度的转弯。那是一条两旁都停有车辆的小道,照明极差,残雪处处,冷雨霏霏。谁知当我转动车盘想要驶入车位时,车轮开始打滑,刹车失灵,车子不由自主地滑向街边的另一辆车子。紧要关头,我将方向盘用力一扭,车头撞入路旁的积雪里,熄了火。

本文刊登于《上海文学》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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