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好,小视频拍得很顺利。我把无人机飞起来,手机屏幕上能看到我家的羊群,在湖畔绿油油的草原上悠闲地吃草,棉絮般洁白的云朵在草原上投射出斑驳的暗影,辽阔的呼伦湖,海一般碧波荡漾,像一幅大师笔下的油画。我很满意,把小视频发布在视频号和微信朋友圈,转眼间就有很多人点赞。
手机上跳出“我想去看海”的留言。
“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海市蜃楼吗?”她私信我。
我没有回复,把无人机收好,装箱。胖熊慢慢地走过来,伸着舌头喘息,抬起头望着我,我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它浑浊的老眼越来越像我的额麽格(奶奶)了。
我把箱子放在摩托车的后座上,然后在湖边的沙滩上坐下来。
现在,每天清晨我都会一个人来到湖边,坐在岸边的沙滩上,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湖,发一会儿呆。没有风,湖水荡起波浪,一波波涌上来。大湖烟波浩渺,一望无际,我们蒙古族称它为达赉诺尔,就是海一样的湖。谁也不知道它存在多久了,我阿爸说我爷爷的阿爸就曾在湖边放马,谁也说不清它有多大,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也没能骑马绕它跑上一圈。
从有记忆起,我和恩和哥哥就在湖边放牧我家的羊群。那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碧绿的草原舒缓延展,忽然刀切一般出现棱角分明的湖岸,从湖岸下去,是一大片鹅卵石,接着是柔软的沙滩。泛起的浪花奔腾不息,羊群一般不断涌上来,远处水天相接,一片苍茫。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海市蜃楼吗?”晓霞又在微信朋友圈给我留言。分手有一年了吧,她还是这么执着任性,看样子我要是不回复她,她就不会罢休。
我回复了一张笑脸表情,表示自己记得。
是的,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候我和晓霞六岁,恩和哥哥八岁,胖熊才两岁,那时它还不叫胖熊,叫黑豹,恩和给它起的名字,希望它像猎豹一般勇猛敏捷。胖熊是晓霞给它起的名字,说它胖乎乎的,像一只小笨熊。如今胖熊十八岁了,对于一只狗来说,已经到了垂暮之年。
那时,我们家的牧点在呼伦湖边,晓霞家的土坯房也在呼伦湖边。晓霞的父亲是呼伦湖渔场的工人,她家土坯房前面的木架子上,总是挂满了渔网。我和恩和哥哥在附近苏木的学校里上小学,学校里没有汉语授课班,晓霞就一个人在湖边玩耍。放了暑假,我们三个孩子结伴跑到大湖边去玩儿。晓霞的爸爸给我们炖鱼吃,那是我和恩和哥哥第一次吃鱼,双双被鱼刺卡住,晓霞拍手笑,却把她爸吓够呛。
恩和哥哥沉默寡言,总是我和晓霞不停说话。她教我用石头打水漂儿,选一块薄片石头,掌握好角度打出去,石块在水面上弹起跳跃,泛起一串涟漪。她能在湖面上打出七八个,我最多能打出三四个,恩和哥哥扔出的石头总是“咕咚”一声就没影儿了。
晓霞问我,蒙语“湖”怎么说呀?我说,诺尔。晓霞说,那就是呼伦诺尔了。我说,我们叫它达赉诺尔。晓霞问,达赉是什么意思?我说,是大海。晓霞说,这个名字好,海湖,海一样的湖。我爸说,我们家最早在海边。我问,你见过海吗?晓霞说,没有,不过我爸说了,等我长大会见到的。
那天清晨,我们都还在蒙古包里睡觉,忽听有人“啪啪”地拍蒙古包的门,一边拍一边大声喊着,乌力根,恩和,你们快起来啊,快到达赉诺尔湖边,那里有一座城市。阿爸鼾声如雷,恩和哥哥翻了个身,接着睡。我一骨碌儿从羊皮褥子上爬起来,外衣都顾不上穿,钻出蒙古包,跟着晓霞一起向湖边飞跑。
天哪,是真的。清晨的大湖雾气朦胧,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飘浮着一层氤氲的水雾,在这层水雾的上方,赫然是一座繁华的街市,高耸的楼宇,宽阔的街道,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闪烁着奇异炫目的光彩,我和晓霞瞪大眼睛看着,激动得直发抖,她问我,你看到了吗?我说,看到了。之后,我们分头往家跑,她边跑边喊,爸爸,爸爸。我也边跑边喊,阿爸,阿爸。
我在前面飞跑,恩和哥跟在后面,又高又壮的阿爸气喘吁吁地往湖边疾走。我一口气儿跑回湖边,却一下子愣住了,远处水天相接,一片澄净,近处几只水鸟上下翻飞。除了这些,什么也没有,那座闪闪发光的城市没有了踪影。
晓霞和她爸也跑了过来,站在湖边四处张望。
你的城市在哪儿?恩和哥哥上气儿不接下气儿地问我。
刚才还在那里。我和晓霞异口同声地说。
阿爸望着空阔的湖面,缓过气儿后,暴跳如雷。在哪儿?你的城市在哪儿?你要做说谎的巴拉根仓吗?我吓得大气儿不敢出,和晓霞面面相觑。
晓霞的父亲还算平静,他虽然听不懂蒙语,但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对我阿爸说,孩子是不会说谎的,这是一种自然现象,叫海市蜃楼。阿爸听不懂,事实上他一句汉语都听不懂。
我和恩和想不明白,晓霞也一脸迷惑,我们几个人站在湖边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各自散去。
额麽格拄着短短的拐杖慢慢走出蒙古包。听了我的讲述,她说,你爷爷在世的时候讲过,有一次他在湖中看到一座高大的庙宇,那是佛祖待的地方,就是那一年,你的母亲山丹离开了,我相信她去了佛祖那里,我们将来都会去的。
这天傍晚,我在湖边遇见晓霞,她一反常态,没有在湖边又蹦又跳玩水嬉戏。她坐在沙滩上,出神地凝视着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的湖面。我站在她身边,极目远眺,除了荡漾的波光,什么也没有。我问,你在看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知道什么是海市蜃楼吗?我说,不知道。她说,我爸说了,海市蜃楼,是远方的城市在湖水中的影子。我问,是像月亮在湖水里的倒影吗?她兴奋地说,可能就是这样吧。可是那座城市在哪里呢?我迷惑不解,目力所及,面前是水天相接的大湖,身后是无边无际的草原,根本看不到远方有城市的样子。
晓霞说,我们要搬家了,搬到大湖的北岸去,那里有个小镇子,有汉语学校,我要去上学了。我说,那我们就不能在一起玩儿了,你还说要教我很多汉语呢。晓霞说,你已经学会很多了,不像我,蒙语只学会了一句“赛白努”(你好)。我说,不要走啊,我教你说更多的蒙语。晓霞说,我要去那座城市,总有一天我要去那座城市。她这样说时,小脸儿激动得红红的,亮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期盼。
如今十六年过去了,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个清晨的情景,我知道,那是一个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在热切的向往远方。
晓霞就这样离开了呼伦湖畔。那座梦幻般的城市却刻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像一颗草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苏木(乡)的学校里每个年级都没有多少学生,赶上接羔季节,还要停课几天,孩子们带学不学的,而我却莫名的对学习充满了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