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荔枝
作者 张程
发表于 2025年9月

中国古代的大一统王朝幅员辽阔,内部情况千差万别,即便放在现代也是超大型的国家。如何在辽阔的疆域内融通四方,协调不同风俗甚至不同特质的地域之间思想文化、资源财富等诸多要素的流动,是相当困难且玄妙的一项任务,也是观察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质量的一个窗口。而将皇权盘踞的高墙深宫与千里之外的荔枝联系起来,虽然是相对极端的例子,却是一个值得考据的有趣案例。

“长安的荔枝”珠玉在前。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新唐书·杨贵妃传》确实记载:“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骑传送,走数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这是一个有趣的案例。

“长安的荔枝”这个词本身就值得玩味,如果我们将重心放在“荔枝”上,那么与“长安”的组合就意味着早在唐朝,统一王朝就有能力将帝国边陲的荔枝迅速运到权力核心;如果重心是“长安”,那么增加“荔枝”后缀似乎暗示了它仅仅是历史中心舞台上的一个摆设,乃至权力斗争的一个道具。

在同名小说中,主人公李善德历经千辛万苦舍命驰送长安的荔枝,只是煌煌盛世可有可无的小点缀,只是幕后大人物随口一提的奇珍异果、阴谋家权谋口袋中的一枚暗箭而已。那么,在集大一统王朝之大成的清代,荔枝和皇权、和紫禁城又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呢?

满族发源于白山黑水之间,入关前对荔枝必然是陌生的。入主中原后,他们自觉不自觉地担负起了构建复合型大一统王朝的重任,嵌入到儒家思想观念和传统王朝法统之中。爱新觉罗家族迅速接受了荔枝的文化内涵。荔枝与“利”谐音,有利事连连的寓意;荔枝成熟时,一捧捧红彤彤的果实缀满枝头,低了树冠,透出红红火火、喜庆圆满的祝福。而且,荔枝这种南方佳果,天然传递出一种清新、温暖的异域风情。它天生就在供皇权挑拣的草木名单上。历代有关荔枝美好涵义的书画、器物佳作,又都汇聚到了紫禁城。清朝的皇帝们摩挲着这些文物,对于荔枝的憧憬愈加浓烈。想象那朱红麟皮的果实,剥开后甜香外溢,果肉晶莹透亮,咬一口汁水淋漓,甘甜顺喉而下。更重要的是,畅通荔枝的入京路,也是检验大清王朝大一统质量、检验爱新觉罗皇权的试金石。如果一颗小小果子都不能实现从产地到紫禁城的位移,那么大清王朝的权威就令人存疑了。因此,无论就想象而言,还是出于现实的权力考量,荔枝都必须来到紫禁城。

紫禁城向荔枝敞开了大门,问题是,鲜荔枝怎么运进金銮殿呢?

好在前朝皇帝们的想法与爱新觉罗家族一样,并且在长途运输荔枝这个任务上反复实验,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与教训。其中核心的难题是荔枝极难保鲜,在没有生鲜冷链运输技术的古代几乎是不可能长途运输的。朝廷最早知道荔枝这种南方佳果,是在第一个稳固的大一统王朝—西汉时期。西汉将荔枝称作“离支”,正是因为老刘家的子孙已经认识到娇贵的荔枝一旦离开果枝,味道一日一变,三四日便腐烂了。白居易便明言:“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

西汉有关荔枝的知识,来自当时割据岭南的南越国王赵佗。据传成书于西汉的《西京杂记》记载岭南最早在汉高祖时期就进贡荔枝:“尉佗献高祖鲛鱼、荔枝。高祖报以蒲桃锦四匹。”尉佗即南越王赵佗,他臣服西汉朝廷之后的表现之一就是进献鲛鱼、荔枝等贡品。这也是荔枝进入中原的最早记载。从广州到西安,千里之遥。考虑到交通和技术等原因,赵佗进贡的只是荔枝干,不可能是新鲜荔枝。

本文刊登于《月读》2025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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