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覆性重构的 “越界之弹
作者 黄晓瑶
发表于 2025年9月

当经场逐渐摆脱对一味追求本真性的束缚,如今舞台技术、空间概念与视觉效果的大胆创新已成常态,但艺术家们已不满足于这种流于感官的冲击,而是将目光转向对经典作品的核心主题和叙事的颠覆重构一他们质疑经典中的价值观念,挑战其中隐含的性别藩篱、权力结构与意识形态,探索被传统演绎忽略的叙事可能性。2024年布雷根茨音乐节上演的《魔弹射手》(DerFreischütz,1821)正是这一股颠覆潮流的生动展现。卡尔·玛丽亚·冯·韦伯(CarlMariavonWeber,1786—1826)在两百年前铸造的这些艺术“魔弹”,穿越当代艺术家之手,以一种令人惊艳的姿态打破了人们对这部作品的固有认知,引发了一场关于时空、性别与传统的全新思考。

一、时空的解构:循环叙事中的正邪边界消解

“转动时钟,让昨日成为今日。”(DrehtanderUhr, aus gestern werdeheute.)这句由红衣魔鬼萨米尔(Samiel)道出的台词,成为解读这一版本《魔弹射手》的关键密码。歌剧开场并非从故事的起点开始,而是以女主角阿加特(Agathe)的葬礼直接揭示了悲剧结局马克斯(Max)误杀心爱之人,面临绞刑处决。这一开场设计显然受到了德国作家奥古斯特·阿佩尔(August Apel,1771—1816)《幽灵之书》(Gespensterbuch,181-1817)中原始故事的启发,而非韦伯与剧作家弗里德里希·金德(FriedrichKind,1768-1843)改编的圆满结局版本。然而,当神父突然变身为魔鬼萨米尔,挥手让时间倒流,一部与传统截然不同的《魔弹射手》随之展开。在这里,萨米尔不再是次要角色,而是成为操控三次时间倒流的“隐形导演”

在序曲展开时,萨米尔挥手将时间回溯到前一天的射击比赛。序曲并未如原作般进入象征美满结局的阿加特主题,而是伴随着萨米尔的魔鬼主题,最终停驻在象征着超自然力量的c小调的属和弦上。这种音乐上的悬而未决,恰如这一版本对结局的刻意模糊化处理。随着序曲结束,农民基利安(Kilian)获得冠军,音乐直接进入了第一幕的“胜利之歌”,伴随着对马克斯的嘲笑。当基利安将马克斯按入水中导致溺亡时,第二次“时间倒流”发生一由于马克斯过早死亡,萨米尔无法得到他的灵魂。这次时间倒流让阿加特的父亲库诺(Kuno)出现,阻止了悲剧。第三幕中,当马克斯使用魔弹误杀阿加特,场景重现开头的葬礼情景,第三次“时间倒流”随之发生。萨米尔讽刺地对观众宣告:“来个好结局怎么样?如果需要的话,加个荒诞的转折?‘(Was wär'smit einem guten Ende? WennnotigmitabsurderWende?)时间倒流后,阿加特苏醒,故事似乎迎来了原作中的圆满结局。然而就在欢乐的氛围中,隐士的长袍突然落下,显现出魔鬼萨米尔一原来这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尽管更多是出于一种任性的玩弄,但萨米尔操控时间的行为也在某种程度上“救赎”了主角们,正邪界限在此模糊。

场景也反映了神圣与邪恶之间边界的瓦解。在韦伯的原作中,神圣与邪恶的对立不仅体现在情节结构上,更渗透于空间、音乐与视觉等多重层面。乡村与狼谷这两个场景的鲜明对比外化了德国浪漫主义文化中森林的双重性:森林既是田园诗般的宁静之地,代表着安宁与秩序;同时又是未知与恐惧的发源地,象征着诱惑与危险。在乡村场景中,明亮的大调音乐、欢快的乐队、连德勒华尔兹以及热闹节庆等营造出幸福的田园氛围;而狼谷则通过阴森的合唱与暗黑的场景,将观众引入超自然的异世界。尽管原作大胆展现了超自然与恐怖元素,但并未摆脱道德剧的二元框架一一神圣力量最终会压倒邪恶,完成对秩序的维护与救赎。

新版舞台与原作中充满生机与幸福的乡村形成鲜明对比,一开场便将观众带入三十年战争后的破败景象:半沉没的教堂钟楼、风中摇曳的破旧小屋和倾斜的老磨坊点缀在白雪的冬日荒原中。整个村落仁立于水中,枯残的树木在寒风中僵立,泥泞中到处散落着骸骨与各类腐朽物体。在这片萧瑟的废墟之上,神圣的庇护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诅咒与苦难的笼罩。萨米尔冷嘲热讽地宣告:“这个村庄是个被诅咒的地方!经过三十年漫长的战争,上帝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须,严厉惩罚了这个破地方!”(“DiesDorf isteinverfluchterOrt!...nachdreilSiglangen Jahren KriegstrichGottsichnachdenklichdenBartundstraftediesesDreckskaffhart!”)在这里,上帝不再是仁慈的庇护者,而是成为导致苦难的冷漠裁决者。村庄中的战争创伤让破败与麻木弥漫,人、自然和神之间的和谐关系彻底崩塌。原作中乡村与狼谷间的光明与黑暗对比被打破,舞台从黑暗一步步滑向更深的幽暗之中。

图2布雷根茨音乐节版本《魔弹射手》魔鬼萨米尔

图3布雷根茨音乐节版本《魔弹射手》中的安琴与阿加特

图4布雷根茨音乐节版本《魔弹射手》“少女合唱”场景阿加特将伴娘们推开

图5路德维希二世夜间乘坐雪撬,由R.Wenig创作,约1885年③

通过对原有时间与空间的解构,这一歌剧版本模糊了神圣与邪恶的界限,使原本稳固的道德二元体系变得模糊不清。

本文刊登于《人民音乐》2025年7期
龙源期刊网正版版权
更多文章来自
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