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东坡是一个才华横溢的人。在他的生命历程当中,也有一些因为恃才傲物所遭遇的灾难。他一生的三大事业,就是被贬到黄州、惠州以及海南岛的儋州。苏东坡自嘲的本领,也是天下第一的。我们看他的经历,九死一生,却都能够很宽心地度过。所以我时常讲,苏东坡的人生是豁达的,他这个豁达不是单纯的、呆呆的、天生的,而是他从生命经历当中,从学习和读书当中,从整个中国文化传统当中吸取到的很优秀的一些因素,造就了他个人的人格。当时的人觉得他有宰相之才,假如他不跟王安石起很大的冲突,假如他能够稍微收敛一点、能够改变一些想法,可能就可以拜相了。可是,他有一些坚守的原则,他坚守原则的方式,是他对人的关怀,对于自己的要求。
苏东坡是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1037年1月8日)出生的,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去世(1101年8月24日),以中国的岁数算法是六十六虚岁。他二十岁虚岁就举进士,然后也做过一些小官,比较重要的一个经历是三十五岁到杭州做通判。之后他到山东密州去担任知州,又到徐州任知州,再去湖州当知州。他任湖州知州的时间很短,马上因为乌台诗案被抓,这影响了他的一生。
乌台诗案的结果,是他被贬黄州,这是他第一次遭贬。他在黄州停留了五年之久,一直到神宗皇帝晚年。神宗皇帝心里知道苏东坡是个人才,只是觉得他桀骜不驯,很不听话,难以驾驭。神宗虽然贬了苏东坡,可是心里头记得他,到晚年的时候,还想要把苏东坡调回来。但是官场复杂,有许多人嫉恨苏东坡,制造各种障碍。等到神宗皇帝过世,王安石的新法被废,司马光这批老臣回来了,苏东坡也就回到朝廷,一直做到翰林学士、尚书等。
与自己政见相近的朋友一起掌权之后,还是有不同的意见,以及党派斗争。苏东坡有自己的看法,并不愿意完全攀附司马光。人的性格影响行为,也影响交往的圈子。比如说,他的性格跟当时的大理学家程颐很不相同,两个人走不到一起。程颐比较严肃,受不了人家开玩笑,苏东坡则性格诙谐,随便乱讲话,随便嘲笑程颐是“鏖糟陂里叔孙通”。程颐的门人是后来整苏东坡的主要“打手”—你居然戏弄我的老师,我跟你没完!以苏轼大大咧咧的性格,这完全不是他预先能够想到的。苏东坡觉得朝廷很麻烦,一直希望能够调到外面去。所以他后来就调到杭州做太守。
之后他还在不同的地方做官,可是朝中斗争不断,他又被贬,基本上就没有回到京城去。一○九四年哲宗皇帝亲政,新党回朝,苏轼被贬到惠州,又从惠州被贬到儋州,到海南蛮荒之地去了。在他死前一年,哲宗升天,徽宗登基,施行了调和新旧的政策,把他从海南召回。他还蛮高兴的,终于活着离开海南。在回来的路途上,或许因为旅途劳累,或许是流放累积的宿疾,他到了江南就病倒了,一直拖着回到常州,在常州去世了。
“东坡”这个号是在他贬到黄州之后才有的,所以在一○八一年之前,也就是在他四十六岁以前,不叫苏东坡。我们后代尊敬他,称他为东坡先生,好像他生下来就叫苏东坡,其实不很恰当。苏东坡写过《东坡八首》组诗,写他在黄州的生活,其中序里提到,他到黄州两年了,生活实在是很苦、很惨,积蓄都用完了。老朋友马正卿,觉得他连饭都没得吃,就到郡里申请了城东门外面的几十亩废地,让他像农民一样躬耕自足,其实是很差的坡地。第一年收成的麦子很好,他很高兴,自称“东坡居士”,这个名号是浸润了血泪的。
二
从苏东坡的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人生志趣及心态的变化。他二十五岁的时候,写过一首我们比较熟悉的诗《和子由渑池怀旧》:“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这首诗很有意思,他那时还很年轻,跟他弟弟离别的时候有一些感慨,思考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知道人生一定会遭遇挫折,生离死别也是无可避免的。苏轼基本上是一个儒家的信徒,他很入世,很想要做一些事情,很有抱负。可是他同时也很看得开,知道人生的经历有其因缘,不一定能符合自己的心愿。
他踏入政坛以后,最主要的问题是反对王安石的新法。当然有些人说新法是进步的,反对新法的都是落后的、保守的。但苏轼经常讨论的是新法在执行过程当中,是不是影响了老百姓的生计,是不是执行方式过于鲁莽,甚至违背立法的初衷,这却是许多官僚不管的。王安石有长远的目标,认为即使有短期的困難,也不能改变大趋势。苏轼想得很具体,体恤民情。这是苏轼跟许多官员不同的地方,他关心新政执行中扰民的问题。政策改变过程中有人遭殃,那么,受难的百姓怎么处理,如何改善民生?一个好的当政者应该计划好改革的步骤,知道怎么处理具体情况,可是王安石管不住下面的这些官僚。王安石新法造成的问题,往往不是王安石的本意。可是历史是具体的人世展现,新政一旦执行不当,老百姓就首当其冲,受到伤害。苏轼总是觉得新政不太恰当,提出各种质疑,也就变成了阻碍变革的保守派。王安石觉得苏轼每次都来捣乱,苏轼既是当朝名士,奏章写得很好,逻辑也很清楚,作为绊脚石的危害性就大了。王安石受不了改革期间的扞格,苏轼也受不了当政者的压力,因此外调就成了解决问题的方式。这是苏轼第一次去杭州当通判的背景。他在外服官,先是在杭州当通判,再到山东密州去当知州,然后又去了徐州,最后一路到湖州,都是当太守,好像官运亨通,其实中间一直潜伏着新政执行的党派冲突。
在杭州当通判的这段时间,苏轼写的诗特别多,而且都是一些我们熟悉的作品。他跟当时的杭州太守陈述古性格相投,意趣相合,这使得他在杭州为官的岁月十分惬意。后来陈述古离开杭州,苏东坡写了首《虞美人》词给他:“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更徘徊。 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把杭州生活写得十分耽美,像是可以终老的温柔乡。苏轼早年只写诗,三十多岁以后才开始写词,可是他的词别有特色,反而是我们今天最熟悉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