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此夜寒
作者 秦燕春
发表于 2022年12月

写下副标题自己也迟疑:这对台静农先生是否有些不敬?

但难道不正是那些悲而能艳、哀而不失其艳、郁而不妨其艳的笔致、笔墨、笔力,才形构了最动人的台先生?他是饱满、蒸腾、含容、低回。他是荒寒而从不枯槁。他是森戟而居然妩媚。台先生的健笔从来也是艳笔。他是丰色。

台静农(1902-1990)生日是一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台湾大学中文系举办的纪念展大抵仍是以阴历纪岁,于二○二一年年底举办,收到师友隔海惠赐的书画册则是二○二二年晚春了。这部《百廿诞辰纪念专辑》特意收取曾与他生命交集的一些老辈学人文章。纪念文第一篇出自彭毅老师之手。在余韵悠远的“温州街里岁月长”中,女弟子不乏犀利的视角检证之下,处家的台静农和他“布包鐵”一般倔强又温润的书法,看起来极其一致。

台先生可能是鲁迅晚年最喜爱最信任的学生,《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收入这初出茅庐的年轻作者四篇小说外,鲁迅在序言里不吝赞美其能将“乡间的生死,泥土的气息,移到纸上”的深切勤奋。与许广平通信中更称台静农、李霁野等青年辈待他有“老朋友的态度”,而非势利眼。

在那个时代,台静农婚姻自是家庭包办,且为所谓的“指腹为婚”那种。但台静农对待这种旧式婚姻,与鲁迅、陈独秀等人截然两样,甚至和他堪称“发小同志”的韦丛芜、李霁野等人都不同—后者一旦走出皖西乡间,见识了大都会的新文化,便和家乡父母之命的婚姻坚决告别了。台静农不仅温存地接受了旧式家庭的安排,且终及一生能与妻子彼此爱敬。这是见诸青少年密友亲述的。

渡海之后的悠长岁月,台师母常被人看见每日拎着大菜篮去黄昏市场买便宜菜,“尽她所能,让所有人不会饿着”。家中有长寿的台奶奶和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还有临时寄宿的亲眷,乃至跑来蹭食的学生。

彭毅老师回忆台师母晚年骨质疏松身体孱弱,先生每晚都亲自热了牛奶倒在杯子里,再送到妻子面前。台先生一生都是自许“不养生而寿,住浊世亦仙”的旷达者,而于他人却能极尽宁谧。他完全清楚也敬意妻子在岁月颠簸中对家庭生活的默默承荷,这也即是师母亡故悼诗中所言“儿女相看催人老,柴米商量累汝多”。这样柔细用心甚至也会体现在他观察朋友的眼力。他会戏谑自己的老友“道貌”如“老太婆”或“苦媳妇”,理由竟然是:

刻画在老太婆脸上的,是成家立业的辛劳;刻画在苦媳妇脸上的,是忍受委屈而担起一家的辛酸。(《何子祥这个人》)

如此细腻的观察来自现实生活中对女性日常的共感与同情。在学生辈的彭毅看来,台老师待师母熨帖无间,没有隔膜或保留。她忍不住感叹,具有很多新派思想的台先生处这旧式婚姻却一点都不“敷衍”。

坊间一直流传,台先生在京时期,朋友中并非没有彼此很能谈得来的新女性,而少年台先生的英秀过人是有目共睹的。他仍然选择回乡接受父母之命的传统婚约且能尽行寿尽其认真,家教之外,或者最重要的原因已经写在了他的《地之子》里:他不容已的道德情感;他对于苦难的不忍与对于弱者的同情;他必然深谙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保守的淮南乡间这段婚姻对于深闺女子决定性的命运意义。当他携妻回京,为应对张扬的新式女友邀请他们共进西餐—估计是传说中曾热烈追求台先生的某著名才女。台先生提前一天带妻子到西餐厅悉心教她使用刀叉,避免次日可能遭人奚落的窘迫—有这样细致照拂的丈夫,才会有倾诚相待的妻子。当时台先生和关心社会的朋友在隔壁房子开会,一旦警察来查,台师母就架起梯子翻墙通知他们,一点不胆怯。一位出自安徽乡绅家、并未受多少新式教育的年轻女子,真能了解台先生那些英气勃勃的青春理想吗?这毋宁就是一种基于古典承诺的肝胆相照。朋友的记忆中,台先生甚至能令那热情才女都不失体面,一直相处甚好。台先生的风度或说“悲心”,也是他在《地之子》里善待生活的态度:他承认人世的不圆满,但包容众生。他笔下贴地的草人即使在恒久苦难中辗转,仍不失最后一线生机。就像《拜堂》中乡间枯丛的喃喃低语:“总得图个吉利,将来还要过活的。”

这样的台先生的心思,在渡海之后仍一一流泻于纸面之上。观其写《辽东行》中女性的不幸、写《世说新语》所及石崇的残暴,台先生的温厚仁柔、穆然厚重,依然时时鲜明地跃然纸上。

“温州街里岁月长”中弥散的,还有被彭毅老师称为“一绝”的台先生的笑声:

既嘹亮,又清雅,我想可以说是“明澈”。很多人的笑声是很复杂的,用来掩饰尴尬或其他情绪,但台先生的笑声不带任何杂质,没有一丝挂碍或算计,完全把自己敞开,他对家事、对系务也都是如此。

台大师生记忆中几乎是人人喜欢台先生,大抵就是基于他学问好、修养好、性情好,待人接物如沐春风。处处好了,弟子辈居然也有了操心的猜想。诸如这么好的台先生那罕见的有艳冶迷离韵味的几首诗,“梦里凌波惊照影,月中消息误鸣鸾”“要负今宵天岂许,欲寻往事梦难期”,究竟梦里是何人,往事在哪边?

台先生说了再说,那是政治隐喻诗。美人香草历来有此传统。何况又是“坐对梅花吟,吞声诵楚骚”呢。但他那甲子年(1984)的春日信笔,“淡淡斜阳淡淡春,微波若定亦酸辛。昨宵梦见柴桑老,犹说闲情结誓人”,又是何意呢?还自己招供了,“《闲情赋》欲自往而结誓,惧冒礼之为衍”,还绝非无意地写出两个字形不同的“闲”。这下是连膝下聪颖诗弟子都要忍不住一和再和,说台老师是“依稀重见稼轩老,识得渊明梦里身”。一向立言谨慎的叶嘉莹教授也忍不住去找天津的李霁野先生,考证了一番少年本事。

然而在台先生嘹亮又清雅的笑声里,这些绵丽杳渺,真的可以“世味如禅参已透,三生同听一楼钟”。他绝不算短的一生公认“刚正不阿,一丝不苟”,台大先后两任校长傅斯年、钱思亮皆有此断。他“刚毅木讷”近乎仁的本色厚重,足以令这些宛转呢哝皆化作满天花雨。那正如他的二十梦中得句,却在时隔一甲子后的八十岁方才补足:“春魂渺渺归何处,万寂残红一笑中。此是少年梦呓语,天花缭乱许从容。”你真的也完全可以将其视为禅机,所谓“蟪蛄灵椿俱可哀,任他春去与秋来。小窗寂寂枯禅坐,忽见桃花朵朵开”。

台先生性情中深藏的柔美,笔墨间略略几分丰艳,至少表明他并不拒绝这类题材。包括一九八九年选录梁任公辑台湾《竹枝词》,也都是些艳丽情歌。这密潜深藏的婉丽其实同样见诸他最成熟期的书法。那些溢出言表的沉重凝练、结构森严,但厚实的线条却往往导出纤柔的转折,奔放的笔力也会突然以压抑的回锋收尾,这使得他书法的整体气氛居然是凄迷阴柔的。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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