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气场和“系统1”
作者 马慧元
发表于 2022年12月

最早所谓“想象的共同体”的说法,大约是关于民族主义之类的政治概念。不过我一直觉得,任何一件艺术作品,一本著名的书,一首曲子,一幅画,甚至一个持久存在的广场或者雕塑,都会在世界上构建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因为它们都有持续的受众,尤其是在语言、叙事中进进出出,被各种新闻、笔记洗礼过,担当过许多故事背景的一群“听说过它们的人”。

我想,音乐会现场的听众,也是这样一个共同体。

经过疫情期间两年左右的艺术大萧条,最近加拿大的各类音乐会如雨后春笋,争先恐后上演,我自己则充满甜蜜的烦恼,面对密布的演出信息陷入选择焦虑。也因为各式各样的音乐会空前密集,各种人群交集增加,不同经验就纷至沓来。比如有些场次的演出,居然有了乐章之间乱鼓掌的人。之前若干年,我在北美几乎从未见过这种现象,也几乎没有经历过音乐会上的不安静。

乐章之间的掌声,我个人不喜欢,但感觉也有点复杂。某些心胸宽阔的朋友说,乱鼓掌不是坏事,很多人可能是第一次来听,这不是音乐人群扩大的象征吗? 我没那么乐观,不过扪心自問,掌声虽然惹人嫌,倒还不至于是洪水猛兽,但往往会破坏我个人对这个“共同体”的想象。虽然我去音乐会都是自己默默听,有时候忙着翻乐谱,根本不关注周围的人,但现场气氛不可能不影响到我。有时候,演出现场效果非我所喜,但现场的热烈反应让我小小吃惊,也受到感染。而我原本就十分喜欢的演出,则在他人的烘托和强化下使我的情绪更得到释放,也使我更感动。演出后的全体起立鼓掌,是仪式也是礼物,让人的感受有安放之处,让热情化为相信。

我一向喜欢观察运动员,觉得他们跟舞台上的音乐家有许多相似之处。运动场上或者表演舞台上,人处在一种“热”(hectic)的状态,太深的思考做不了,但情绪上的刺激可以引发身体这个系统的变化。比如,身经百战的世界冠军们会没听过球迷喊“加油”,会没听过教练说“努力,别泄气”“别紧张,没问题”?这些老生常谈对电视观众是废话,但对场上的人就还真管用。同理,舞台上的表演艺术家也处在“运动员”状态,乐队指挥对乐队成员做出某种特别的刺激(手势、表情),真就能引发音乐的变化。而台下的掌声,对资深艺术家仍然未失激励。处在“热”状态的人,自成一个奇妙的系统—就拿乒乓球来说,每当教练在暂停的时候对选手说“放慢”“控制节奏”这样的话,我都觉得十分精彩和奇妙—这往往就是呼吸的节奏,动作的节奏,甚至包括跑去捡球的节奏,教练观察球员的动作,自然知道他处在哪种状态。教练成功的语言激励,犹如“点穴治难疾”。

人们之所以去现场,无论是球赛、演出还是竞选演说之类,大多是着迷于那个气场。气场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真实存在吗?是某个空间里破碎的声响、气味、环绕自己的空间感,还是人头攒动之下互相传染的群体认同?现场球迷的大哭大笑,如果在家看电视恐怕不会发生,因为各种情绪要经过身边人的镜像和放大才能表达透彻。气场之外,“士气”“人气”亦然。大概,人是一种生物,“很多人”又是另外一种,个体在“很多人”中淹没,但“很多人”迸发出另一种力量:生机、热情和暴力。至于“气”的参数,则可以讨论。细分“很多人”,两百人和几千人大约有明显差别,几万人和一亿人可能就没那么大差别了。科幻大师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里,这一点特别令人震撼:人类数量还是太少了,如果多到几百亿,我们这个社会可能就是另一种样子,此为题外话。

关于“场”,最近我读的《思考,快与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一书,多多少少回答了这个问题,虽然它的重点不在于人群行为学和心理学,但它展开讲述的“系统1”“系统2”概念,对我思考感兴趣的音乐表达、人群反应极有启发。

在心理学家卡尼曼这里,“系统1”是指一些较自发、不用多想的精神活动,而“系统2”是需要集中精神进行计算或选择的活动。“系统1”包括(仅选几个例子):

辨析两个物体哪个更近

找出声音的源头

计算2+2

辨别声音中有无敌意

理解简单句子

……

而“系统2”包括:

在马戏团表演中关注小丑

在记忆中搜寻一个熟悉的声音

在一个句子中数出字母a 的频率

计算17×24

……

真正有趣的是“系统1”,因为它无所不在,但可能被忽视。让我来举一些类似的例子,关于“系统1”的判断(仅限于社交类):

小朋友去上学,感觉同学们看不起自己,虽然他们没说什么。因为小朋友说话有乡下口音;

别人恭维我今天头发格外好看,虽然我细想觉得不是真的,但当时仍然十分欣喜,因为这种迅速的反应令人无法抗拒;

到了一个新环境,感觉同事们很不友好(事实上没有人做任何坏事,也没有骂人);

政治家现场演讲的煽动(只看录像的人,觉得很蠢;现场的人则疯狂跳脚欢呼);

开会的时候,某人想说什么,大家都看出来他欲言又止。

这些例子仅仅是“系统1”的一小部分,但可以说明,人不须细细思索计算,就能从表情、声调等因素中捕捉气氛,也能判断出社交中的动态,“××不喜欢我”。其他的社会性例子还包括:种族/城乡/性别歧视(因为表面的印象不自主地误判)和社交礼貌—微笑或者一句温和的“你好”,貌似肤浅,但能深刻影响情绪,所以陌生人之间的礼貌和尊重并非可有可无。

两个系统之说,并无科学定义,作者用“较少的努力和较直接的反应,并且很难抗拒”(差不多也就是所谓“下意识”)来定义第一类,已经很严密了。但如果问,哪个脑区负责“系统1”?肯定得不到好的答案,因为它在调动全脑,既不愚蠢也不简单,而且没法像开关一样被关掉,所以种种一眼之内形成的社会偏见极难克服,它需要有意识的努力。

“系统2”则负责复杂、较专注的思考和自我批评。它经过工作,可能推翻或者批准“系统1”的认知。但它很懒。而且任何学习、记忆和思考过程都要消耗大量葡萄糖,所以它非必要不活跃—进化过程中,生物体都尽量节省能量,能偷懒就偷懒,即便在需求很多的人类这里,也是只有“不得不”才努力思索。

人类大脑的不理性(也就是被“系统1”主导的),是卡尼曼研究的主要课题,贯穿他的几本书。除了《思考,快与慢》, 后来的《噪音》(Noise)一书,更是关于误判、误信、错觉的分析,包括专家的认知陷阱。仅就音乐而言,大家都知道,音乐大师对同行的反应,也未必都出于理性,不然國际音乐比赛就不会有那么多争议了。

本文刊登于《书城》2023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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